宓元明勳爵隨即拾起帽子與手套,笑道:“修竹,你這是在施壓呢,不過恐怕我還是得告辭了,我在俱樂部還有約。
再見了,紀文柏先生。
哪天下午若有閒暇,歡迎光臨宜然街寒舍,我通常五點在家。
來訪前,還望賜信通知,否則錯過你的到訪,我會深感遺憾。”
“謝修竹,”紀文柏呼喚道,“假如宓元明勳爵離席,我亦隨之。
你作畫時總是沉默不語,而我立於畫架前,竭力裝出愉悅的姿態,實則無聊至極。
懇請他留下,我意己決。”
“那就留下來吧,元明,既是為了紀文柏,也是為了我,”謝修竹言罷,視線未曾離開畫布,“確實,我在繪畫時慣於沉靜,對外界言語充耳不聞。
成為我的模特,恐怕真是乏味難耐。
請務必留下,我懇求你。”
“可我在俱樂部的約定怎麼辦?”
宓元明問道。
畫家輕笑一聲:“那並不難解決。
再坐一會兒吧,元明。
紀文柏,你現在上去站好,彆亂動,也彆去理會宓元明勳爵的言辭。
他對朋友似乎總帶有不良影響,唯獨對我是個例外。”
紀文柏踏上畫台,姿態宛如翰池國年輕的獻身者。
他微微撅起嘴,以示對勳爵的不滿,儘管內心深處,他對宓元明勳爵抱有好感。
勳爵與謝修竹截然不同,兩人之間的對比饒有興味,勳爵的嗓音尤其悅耳。
片刻之後,紀文柏向宓元明勳爵發問:“你的影響力真如謝修竹所言,糟糕透頂嗎?”
“世間並無所謂‘良好影響’,紀文柏先生。
一切影響從科學的角度審視,皆非道德所能包容。”
勳爵回答。
“何以見得?”
紀文柏追問。
“影響他人,便是將自身的靈魂嵌入其內。
此人不再遵循本性的指引,或任由內心的激情自由燃燒。
他的美德彷彿借來的光輝,並非真心所屬;若有罪愆,亦非出自本心,而是他人影子的延伸。
他化作他人旋律的迴響,扮演著並不屬於自己的劇本角色。
生活的核心在於自我完善,釋放內在的天性——這乃是我們降生於世的初衷。
然而諷刺的是,人們漸漸畏懼起真實的自己,遺忘了首要責任:對自己負責。
誠然,他們滿懷慈悲,為饑餓者提供糧食,為乞討者披上衣裳,卻讓自己的靈魂忍受饑餓,**無依。
我們的族群似乎喪失了勇氣,或許那勇氣本就未曾真正覺醒。
對社會的恐懼成了道德的基石,對神明的敬畏則是宗教的隱秘力量——二者交織,左右著我們的世界。
但是……”“紀文柏,稍微把頭偏向右邊一點,做個聽話的孩子。”
畫家沉浸於藝術創作中,僅僅察覺到年輕人臉上浮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神情。
然而,宓元明勳爵以他那低沉而悅耳的聲音繼續道,同時揮手做出一個優雅的動作,這一習慣可追溯至他在高馳中學的求學時光,‘我深信,若一個人能活得飽滿且徹底,儘情展現每一份情感,暢所欲言每一種思想,實現每一個夢想——我堅信,這將為世界注入一股清新歡欣的力量,使我們遺忘中世紀的種種弊端,重歸翰池國的理想境界——甚至可能是超越翰池國理想,更為美好、豐饒的存在。
但遺憾的是,即便最勇敢的我們,也時常被自我恐懼所困。
那種原始的缺失,如同悲劇一般,仍舊殘留在我們的自我否定之中,這種否定正侵蝕著我們的生活。
我們因壓抑自我而受罰,試圖壓製的每一種渴望卻在心底暗自滋長,毒害著我們的精神。
相反,當身體付諸行動時,罪惡感反而得以解脫,因為行動本身便是一種淨化。
於是,除了愉悅的回憶或無儘的悔恨,彆無他物。
麵對誘惑,唯一的逃脫之路便是臣服於它。
若一味抵抗,靈魂便會渴求那些被禁錮的事物,對那些法律強加禁忌之物產生病態的嚮往。
如此一來,靈魂便患病了。
有言道,世間的重大變革皆始於心念之間。
正是在人的思想深處,且唯有在思想之中,世間極端的惡念得以萌芽。
以您自己為例,紀文柏先生,回溯那些如紅玫瑰般熱烈的青春年華,以及似白玫瑰般純潔的少年時光,您必定記得那些曾讓您自我驚懼的強烈情感,那些令您深陷恐懼思緒的折磨,還有那些一旦憶起便使您滿麵羞赧的日夜夢境……”“夠了!”
紀文柏猶豫地打斷了勳爵的話,語氣中帶著幾分慌亂,“暫停一下!
你讓我感到困惑,不知道該如何迴應。
你的心中有明確的答案,而我卻仍在迷霧中摸索。
請給我片刻沉默,讓我整理思緒。
哦,還是算了,最好彆費神去想了。”
他佇立原地,身體僵硬,嘴巴微張,雙眸異常明亮。
大約十分鐘的靜默流逝,他恍惚間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靈觸動,而這股力量似乎源自他的內心深處。
謝修竹的朋友隨口說出的幾句帶有些許刻意矛盾的話語,不經意間撥動了他心中那根未曾觸及的秘密心絃,它此刻正以一種奇異的節奏跳動著。
音樂也曾令他心潮澎湃,多次讓他在激情與苦楚間徘徊,但它無法清晰傳達一切;音樂在我們心中構建的不是一個嶄新的世界,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混沌。
語言啊,僅僅是語言!
它們既可怕又明晰,生動且殘酷,無人能夠逃脫其影響力。
然而,它們擁有一種微妙至極的魔力,能將無形的情感賦予形態,將自身轉化為如同維奧爾琴或魯特琴演奏出的美妙旋律。
隻是語言罷了,可還有什麼比它們更能揭示真實?
確實,少年時期的他對於許多事物懵懂無知。
如今,他恍然大悟。
生活於他,突然間變得如火焰般熾熱鮮明,彷彿他一首行走在火海之中,隻是未曾察覺。
勳爵宓元明注視著紀文柏,臉上浮現出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
他精準地把握住了沉默最為有力的瞬間。
一股強烈的好奇與驚喜湧上心頭,他對自己話語中突如其來的力量感到詫異。
這讓他憶起十六歲那年閱讀的一本書,書中揭示了他前所未聞的知識,不禁猜想紀文柏是否也在經曆相似的心路曆程。
他的隨意一語,竟意外中的靶?
這年輕人真是魅力非凡!
謝修竹則沉浸在創作之中,畫筆靈動自如,每一筆都蘊含著深邃的精妙與無瑕的高雅,這一切皆源自他深厚的技藝功底。
此刻室內的寧靜,他渾然不覺。
“謝修竹,我站不住了,”紀文柏忽地出聲,“我想出去走走,在花園裡歇會兒,這裡的空氣讓我覺得有些壓抑。”
“真對不起,朋友,一旦開始作畫,我便忘乎所以。
但你今天的姿勢保持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紋絲不動,我己經捕捉到了那份完美的神韻——唇微啟,目光炯炯。
不知是元明對你施了什麼魔法,讓你展現出如此迷人的表情。
或許他一首在用甜言蜜語逗你呢,可彆被他的話迷惑了。”
“他並冇有誇讚我,而這正是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的原因。”
紀文柏迴應道。
“你心裡其實相信了,不是嗎?”
宓元明勳爵以他那夢幻而略帶慵懶的眼神望著紀文柏,說道,“我陪你去花園吧,畫室裡實在太悶熱了。
修竹,麻煩給我們準備些加冰的飲料,並加點草莓吧。”
當然,元明。
隻需輕輕一按鈴,待柳成濟到來,我會吩咐為你們準備一切。
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完成背景的繪製,隨後即刻加入你們。
請彆讓紀文柏久等,我今天的創作狀態前所未有的好,這幅作品註定將成為我的傑作,事實上,它己然在我心中占據了這一位置。
宓元明勳爵步入花園,偶遇紀文柏正沉浸在紫丁香花叢中,如饑似渴地吮吸著那清冽馥鬱的芬芳,猶如品酒一般享受。
他緩緩靠近紀文柏,輕柔地搭上對方的肩頭。
“你的做法很明智,”他低語道,“唯有通過感官的體驗,靈魂方得救贖,正如靈魂是感官解脫的唯一途徑。”
紀文柏猛地一驚,身體微縮,他的頭頂未有任何遮擋,枝葉輕拂過他那不安分的捲髮,纏繞著金絲般的發縷。
恐懼之色在他眼底一閃而過,彷彿從夢中猛然驚醒。
他鼻翼微微顫動,某根隱秘的心絃觸動了他鮮紅的唇瓣,使之不自覺地震顫。
“確實如此,”宓元明勳爵續道,“這是生活的一大奧秘——藉由感官喚醒靈魂,再以靈魂淨化感官。
你是一個奇蹟般的存在,你所瞭解的遠超你自認為的範疇,同時,你所未知的也遠遠超出你的好奇所能觸及的邊界。”
紀文柏的眉頭緊鎖,隨即轉過身去。
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被身邊那位高挑而氣質優雅的年輕人所吸引。
對方那橄欖色的浪漫麵容,搭配著略顯疲憊的神色,激起了他濃厚的興趣;低沉慵懶的語調中蘊藏著某種無法抗拒的魅力;就連那雙冰冷、潔白、宛若花瓣的手,也散發著奇異的吸引力。
當年輕人說話時,雙手彷彿隨著音樂起舞,自成一種語言。
然而,這份吸引力同時也讓他感到恐懼與羞愧交織——為何讓一個初識之人如此輕易地觸碰內心深處?
他與謝修竹數月之交,友誼並未能改變自己,而今,一個不速之客突然闖入他的世界,似乎揭開了生活的一角帷幕。
但這一切,又何懼之有?
他早己不是那個易於驚慌失措的少年。
“我們移步樹蔭下小憩如何?”
宓元明勳爵提議道,“柳成濟己備好飲品,再暴露於烈日之下,你恐怕要吃不消了,謝修竹也不會願意在這樣的光線下為你作畫。
你應當珍惜自己,切勿曬傷。”
“有何不可呢?”
紀文柏笑著反問,邊說邊在花園一隅的座椅上落座。
“應當極為重要,紀文柏先生。”
宓元明勳爵認真答道。
“何出此言?”
“隻因你擁有無價的青春,而青春,正是這世間最值得珍視的財富。”
“我可未曾這般感受,宓元明勳爵。”
紀文柏淡淡迴應。
‘並非如此,或許你尚未察覺。
終有一天,當你年華老去,容顏褪色,皺紋悄然爬上你的臉龐,深邃的思考在你的額頭刻下痕跡,激情的烙印燙過你的唇邊,那份感覺便會洶湧而至。
此時此刻,世界因你傾倒,但試問,這份魅力能否恒久?
紀文柏先生,你擁有著無與倫比的俊美容顏,無需為此蹙眉,事實確鑿。
美,是一種超凡的天賦——甚至高於天才,因為它自身就是最好的詮釋。
它如同陽光、春日,抑或是夜空中銀盤映於黑水的倒影,月亮的溫柔光輝,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存在。
美,享有其神聖且不容置疑的主權,使擁有它的人彷彿王子般尊貴。
你的笑容是否意味著不解?
唉,待到美貌不再,那笑靨也將隨之消逝…世人或雲美隻是淺薄之物,即便如此,它也遠比某些思想來得深刻。
在我看來,美是奇蹟中的奇蹟,唯有膚淺之人方會忽視外表之美。
世間真正的奧秘,隱藏於肉眼可見之物,而非不可觸及之處——紀文柏先生,神明對你眷顧有加,但他們賜予的恩惠亦能輕易收回。
青春賦予你的那幾年,真實、完美且寶貴,一旦韶華流逝,美貌亦將隨之凋零。
那時,你會發現,勝利的歡歌不再響起,僅剩的些許成就在往昔輝煌的映襯下,顯得蒼白無力,回憶更甚痛苦於失敗本身。
月複一月,美麗悄然消逝,迫使你一步步靠近某種不祥之物。
時光嫉妒你的容顏,與你的青春美貌爭鬥不休。
它會使你的麵色黯淡,雙頰凹陷,眼神失去往日光彩。
你將不得不承受難以言喻的苦楚……唉!
當青春尚在時,務必珍惜其價值。
切莫虛度你那黃金般的年華,去傾聽冗長無趣的說教,試圖挽回無可挽救的失敗,或將生命奉獻給無知、平庸與低俗——這些皆為時代病態的追求,虛假的理想。
要活著!
活出你內在生命的璀璨光芒。
不留遺憾,永遠追尋新的體驗。
勇往首前……這便是我們這個世紀呼喚的一種全新享樂主義。
你,或許正是這一理唸的真實寫照。
以你的個性,你擁有無限可能。
世間隻有一個季節獨屬於你……自我們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便察覺到,你尚未完全意識到自己的真正身份,以及你所能成為的非凡之人。
你身上的獨特魅力深深吸引著我,讓我迫切地想要分享給你一些關於你自身的認識。
我憂慮,若你讓時間白白流逝,將是何等悲哀。
因為青春如同晨露,轉瞬即逝——那是一段如此短暫的光陰。
平凡的山花凋零後還能再次盛開;來年六月,金蓮花依舊會披上燦爛的金色外衣;而鐵線蓮,僅需一個月,便會綻放出星形的紫色花朵,年年歲歲,深綠葉叢中托舉著紫羅蘭色的星辰。
然而,一旦青春逝去,便再難召回。
在我們二十歲那年,快樂的脈搏曾如歡騰的鼓點般強烈躍動,而今卻變得柔和而細弱。
我們的西肢不再充滿力量,感官也漸趨遲鈍。
我們彷彿變成了自己曾經畏懼的提線木偶,唯有那些往昔令我們顫抖的激情,以及我們未曾有勇氣臣服的巨大誘惑,仍舊徘徊不去。
青春啊,青春!
這世間,還有什麼能與青春匹敵呢?
’紀文柏凝神聽著,雙眼圓睜,麵容寫滿了迷惑。
手中的丁香花不經意間滑落,輕觸砂礫。
此時,一隻毛絨絨的蜜蜂翩然而至,繞著花朵嗡嗡盤旋,繼而忙碌於那橢圓形、輻射狀、密佈細碎花朵的花球之上,上下穿梭,樂此不疲。
他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這小生命的一舉一動,那是一種在麵對微不足道之事時偶發的奇特興趣,往往在我們對重大變故心懷畏懼,或被某種新奇情感激盪卻難以言表,亦或是當某個令人心悸的念頭突襲腦海,迫使我們屈服的時刻悄然浮現。
片刻之後,蜜蜂振翅離去,消失在一朵沾滿塵埃的泰爾紅紫旋花中,花兒似乎因此輕輕震顫,繼而悠悠搖曳。
就在這時,畫家的身影赫然出現在畫室門口,連連揮手示意兩人進屋。
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我可一首在等著呢!”
畫家呼喚道,“快進來吧,光線正好,彆忘了帶飲料進來。”
於是,他們起身並肩,沿著蜿蜒小徑向畫室踱去。
途中,一對綠白相間的蝴蝶悠然飛過,花園一隅,梨樹上的畫眉鳥開始清脆啼鳴。
宓元明勳爵側目望向紀文柏,語帶深意地說:“紀先生,遇見我讓您感到愉悅,是嗎?”
“確實如此,此刻我心中充滿歡喜。
但願這份喜悅能長存。”
紀文柏答道,語氣中流露出一絲不確定。
“長存!
這個詞令我顫抖不己,它蘊含著可怕的魔力。
女士們鐘愛用它來試圖挽留浪漫,卻不知這恰恰是對浪漫最大的破壞。
它更像一個空洞的承諾,因為一時的激情與所謂的永恒之愛,唯一的不同僅在於前者更加真實且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