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盛情相邀

紀文柏輕輕挽著宓元明勳爵的手臂,步入畫室之中。

“那麼,就讓我們的友誼成為一時興起的佳話吧。”

他細語道,因自己突如其來的提議而羞紅了臉龐。

隨後,他踏上畫台,複原先前的姿態坐下。

宓元明勳爵則安然落座於一張碩大的柳條編織扶手椅中,目光追隨著他。

唯有畫筆輕拂布麵的沙沙聲和謝修竹不時退後幾步,遠觀作品的腳步悄悄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夕陽自敞開的門扉灑入,金黃色的塵埃在光線中翩翩起舞。

空氣中瀰漫著濃鬱的玫瑰花香,似乎無處不在。

約莫一刻鐘後,謝修竹放下畫筆,先是久久凝視著紀文柏,繼而將目光轉向畫作,口中咬著畫筆的一端,眉頭緊鎖。

“完成了。”

他終於宣佈,並俯身在畫布左下角以纖長的硃紅筆跡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宓元明勳爵趨前,仔細審視這幅作品。

無疑,它是一件非凡的藝術傑作,逼真得令人歎爲觀止。

“真是可喜可賀,我的朋友,”他讚歎道,“這是當代最精湛的肖像畫作。

紀文柏先生,來親眼見證你自己的風采吧。”

少年猛地一躍而起,彷彿剛從夢境中驚醒,喃喃自語道:“真的畫好了嗎?”

邊說邊緩緩步下畫台。

“是的,完成了,”畫家答道,“你今天的姿勢保持得非常好,我真是非常感激。”

此時,宓元明勳爵插話進來,帶著一絲得意:“那可全是我的功勞啊,對不對,紀文柏先生?”

紀文柏沉默不語,故作不經意地踱步經過那幅畫像,隨即又轉身向它靠近。

一望見畫中景緻,他猛然後退幾步,臉頰不由自主地因喜悅而染上紅暈。

他的眼神閃爍著新奇的喜悅,彷彿在畫中首次遇見了真實的自我。

他呆立原地,動也不動,隱約感覺到謝修竹正在與他交談,卻渾然不覺其言。

那一刻,他恍如受到神啟,驟然醒悟到自己的魅力所在,這是一份前所未有的體驗。

以往,謝修竹的讚美之詞在他耳中不過是友情的溫馨點綴,聽過、笑過、隨即遺忘,並未在他心湖激起漣漪。

然而,宓元明勳爵早前那番關於青春美好卻又易逝的奇特言論,以及那些令人心悸的警示,此刻正觸動著他的心絃。

站立於畫像之前,凝視著自己青春洋溢的形象,宓元明所描繪的未來圖景,在他腦海中變得異常清晰——終有一天,他會容顏衰老,皺紋爬滿臉龐,視力模糊,目光失去光澤,曼妙的身姿將不再,唇色漸淡,金髮亦會褪去光澤。

滋養靈魂的生命之流,也將侵蝕他的肉身,使其變得可怖、醜陋且粗鄙。

這念頭如利刃穿心,帶來一陣劇烈的痛楚,他內心深處的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

眼眸漸漸蒙上了一層紫水晶般的色彩,淚水隨之湧動。

他感到彷彿有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無法呼吸。

“你難道不感興趣嗎?”

謝修竹不由自主地喊出聲,年輕人的沉默讓他感到一絲刺痛,他感到頗為費解。

“他必定是喜歡的,”宓元明勳爵介麵道,“誰能不為之動心呢?

這可是現代藝術中的巔峰之作。

我願意付出你所要求的一切代價,我決心要得到它。”

“它並不屬於我,元明。”

“那它是誰的?”

“自然是紀文柏的。”

畫家迴應道。

“這傢夥真是幸運極了。”

“何其悲哀!”

紀文柏低聲自語,目光依舊緊鎖在自己的畫像上,“多麼悲哀!

我會老去,變得令人厭倦甚至可怕,而畫中影像卻將永遠青春,永遠定格在這六月的美好時光,永不衰老…如果能反過來該多好!

如果我能永葆青春,讓畫作承擔歲月的痕跡,那該有多妙啊!

為了這個目的…是的,我願意傾儘所有!

冇錯,我願意用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一切去交換!

我願意以我的靈魂來換取這份永恒!”

“我想這樣的交易恐怕不合你的胃口,謝修竹,”宓元明勳爵大笑起來,打趣地說,“那樣一來,你的作品可就要佈滿皺紋了。”

“我堅決反對,元明。”

謝修竹堅定地回答。

紀文柏轉頭看向他:“我就知道你會反對,謝修竹。

你對藝術的熱愛遠超過對朋友的情感。

對我而言,我最多不過是件銅像罷了,說不定還不如一件無生命的雕塑。”

畫家驚訝地望著他,這話實在太不符合紀文柏平日的作風,不禁讓人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他顯得異常憤怒,麵頰漲紅,彷彿在燃燒。

“冇錯,”紀文柏續道,“在你眼中,我或許還不如你那些象牙雕琢的神像,或是銀質的塑像。

它們能長久獲得你的青睞。

但你對我的喜愛又能維持多久呢?

我想,恐怕在我臉上初次浮現皺紋之時,你便會厭倦。

此刻我恍然大悟,美貌一旦消逝,似乎就帶走了所有價值。

是你的畫讓我深刻理解了這一點。

宓元明勳爵的話千真萬確——青春,纔是人唯一值得緊握的財富。

一旦感受到年華老去的跡象,我將選擇自我了結。”

謝修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急忙握住紀文柏的手,急切地呼喚:“紀文柏!

紀文柏!

彆這麼想。

我此生從未遇見過如你一般的朋友,往後也難再有。

你怎會嫉妒那些冇有生命的物質呢?

你的美好,遠勝世間萬物!

我羨慕所有能永恒保持美好的事物,尤其是你為我繪製的肖像。

為何它能留住那些我終將流逝的特質?

每過去一秒,我都感覺自己在消逝,而那些遺失的部分,彷彿都凝聚在了畫中。

唉!

倘若我們的角色能互換該有多妙——讓畫像去經曆變遷,而我則永葆此刻的韶華!

你究竟為何要創作它呢?

總有一天,它會成為對我無情的嘲笑。

說到這裡,紀文柏的眼眶濕潤了,他掙開謝修竹的手,沉重地坐到沙發上,頭埋進柔軟的靠墊裡,彷彿在默默祈求。

“這都是你的傑作,元明。”

畫家的言辭毫不客氣。

宓元明勳爵隻是輕輕聳肩:“那不過是展現了紀文柏最真實的一麵罷了。”

“不,那並不是全部的我。”

“若非如此,又與我何乾?”

勳爵反問。

“我讓你離開時,你本應離去。”

謝修竹低聲抱怨。

“是你希望我留下,我才留下的。”

宓元明勳爵平靜地迴應。

“元明,我無法承受同時與兩位摯友爭執的重負。

然而,我們三人的糾葛,卻讓我開始憎惡自己迄今為止最引以為傲的作品。

我想要銷燬它。

一幅畫,不過是布料與顏料的堆砌,怎能容許它成為橫亙在我們三個活生生的人之間的障礙,帶來傷害?”

紀文柏從墊子上抬起頭,金髮散亂,麵色蒼白,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凝視著謝修竹。

此時,謝修竹正朝向掛著窗簾的大窗旁的鬆木畫桌緩步走去。

他在尋找什麼?

隻見他的手指在一堆錫罐和乾枯的畫筆中穿梭,似乎在探尋某物。

是的,他正在找尋那把由柔韌鋼製成、刃薄如紙的長調色刀,意欲割開畫布。

少年的啜泣瞬間停止,他猛地從沙發上躍起,衝至謝修竹身旁,奪過那把刀,用力擲向畫室的一隅。

“不,謝修竹,彆這樣!”

他喊道,“這是對藝術的戕害!”

“我很欣慰你終於能理解我的創作了,紀文柏。”

畫家恢複了平靜,麵無波瀾地說,“我未曾料到,這幅作品竟能得到你的青睞。”

“青睞?

何止於此!

我己經深深地愛上了它,謝修竹。

它彷彿與我血脈相連,我有這種強烈的感受。”

“好吧,等你情緒平複後,我會為畫作上光、裝框,並親自送你回家。

至於之後如何處置自己,全憑你的心意。”

說罷,謝修竹踱步穿過房間,按鈴喚人送茶,“紀文柏,來杯茶如何?

元明,你也一樣吧?

我想,簡單的愉悅之享,你們不會拒絕的,對嗎?”

“簡約的快樂是我所崇尚的,”宓元明勳爵道,“它是繁複世事中的最後一片淨土。

然而,我對戲劇無感,除了舞台上的表演。

看看你們倆,多麼逗趣!

不禁讓人質疑,究竟是誰將人類定義為理性的生物?

這恐怕是最輕率的界定之一了。

人性複雜多變,卻絕非全然理性。

人本質上是充滿非理性的,對此我感到欣慰——儘管我希望二位勿因一幅畫爭執不休。

謝修竹,你還是把畫交給我吧。

這年輕人並非真心想要,而我卻是誠心誠意的。”

“謝修竹,隻要你把那畫交給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我絕不原諒你!”

紀文柏抗議道。

“紀文柏,你心裡清楚,這畫早在我完成之時便己屬於你。”

謝修竹迴應。

“紀文柏先生,你得承認自己偶爾會有些孩子氣,而且,對於提醒你正值青春年少,你其實並不反感吧。”

另一聲音插話道。

“宓元明勳爵,若在今晨,我定會堅決反對這種說法。”

紀文柏回道。

“嗬!

今晨之後,你的生活才真正開始綻放光彩。”

宓元明笑道。

此時,敲門聲響起,管家攜著滿載茶具的托盤步入,穩穩放置於精緻的小茶幾上。

杯碟輕碰發出悅耳聲響,一隻雕有凹槽、源自偉兆王朝的茶壺輕輕沸騰。

侍者隨後送來了兩隻圓潤的茶碗。

紀文柏上前,嫻熟地斟茶。

二人悠然踱步至茶幾旁,揭開蓋子,細細品鑒起來。

“今晚何不前往劇院?”

宓元明勳爵提議道,“想必有值得一看的劇目上演。

雖然我己答應造訪焦晗昱府上用膳,但那不過是與一位故友小聚罷了。

我大可發電報以身體抱恙為由推辭,或首言隨後有了其他約定,無法成行。

或許後者更為妥當:真誠得令人意外。”

“正裝實在令人厭煩,”謝修竹輕聲抱怨,“更彆提穿上它有多麼不雅觀。”

“的確,”宓元明勳爵漫不經心地附和,“那些服飾予人壓抑之感,陰鬱而沉悶。

罪惡似乎是現代生活僅存的一抹色彩。”

“在紀文柏麵前,你該避免此類言論,元明。”

一旁有人提醒。

“哪個紀文柏?

是為我們斟茶的那位,還是牆上畫中的形象?”

“兩者皆不可。”

“我渴望與您同往劇院,宓元明勳爵。”

年輕人表達了願望。

“歡迎你的加入。

謝修竹,你也一同前往嗎?”

“恐怕不行,我確實抽不開身,有許多事務待處理。”

“那麼,就我們二位前往,紀文柏先生。”

“這正合我意。”

畫家抿了抿唇,手握茶杯,邁向那幅畫像。

“我還是與真實的紀文柏相伴吧。”

他感慨地說。

“那真是我嗎?”

畫像中的原型聞言走來,好奇問道,“我與它如此相像?”

“確實,你與畫中人無異。”

“太棒了,謝修竹!”

畫像原型興奮地讚歎。

“你們的外表確實相像,不過畫像終究是靜止不變的,”謝修竹輕輕歎息,“這確實非同尋常。”

“忠誠,人們往往過於誇大其詞了!”

宓元明勳爵大聲說道,“唉,即便是愛情,也無非是生理反應罷了。

忠誠與個人意誌毫無瓜葛——年輕人渴望忠誠卻力不從心;老年人無意忠誠卻身不由己。

這便是全部真相。”

“紀文柏,今晚就彆前往劇院了,留下來陪我共進晚餐如何?”

謝修竹提議道。

“抱歉,謝修竹,我不能。”

紀文柏拒絕了。

“為何呢?”

“因為我己經承諾了宓元明勳爵,要與他一同觀看戲劇。”

“他不會因為你守信就更加青睞你。

他自己也時常違背諾言。

求你彆去了吧。”

謝修竹懇求著。

紀文柏隻是大笑,搖了搖頭。

“真的,求你了。”

紀文柏猶豫片刻,目光轉向了一旁正含笑注視他們的宓元明勳爵,那笑容中帶著一絲頑皮。

“我必須赴約,謝修竹。”

他堅定地回答。

“好吧。”

謝修竹邊說邊將杯子放回托盤,“時候不早了,換裝也需要時間,你們最好抓緊。

再見,元明;再見,紀文柏。

記得儘早來看我,最好是明天。”

“一定做到。”

“你不會忘記吧?”

“不會,絕對不會。”

紀文柏連忙保證。

“還有……元明!”

“嗯,有什麼事,謝修竹?”

“早上在花園裡我們的談話,我的請求,請記住。”

“我己經記不清了。”

“我相信你。”

謝修竹以信任的目光迴應。

“要是我能堅信自己就好了,”宓元明勳爵爽朗地大笑說,“紀文柏先生,請跟我來,我的馬車己在門外恭候,送您回家是我的榮幸。

謝修竹,今天下午真是趣味橫生,再見了。”

隨著門緩緩合上,畫家立刻癱坐在沙發上,麵容扭曲,顯露出難以掩飾的痛楚。

次日正午稍過,宓元明勳爵在宜然街悠然漫步,朝著陽平大街緩步而行,目的明確——探望他的舅舅,宓弘致勳爵。

這位年長的紳士性情溫和,儘管舉止略顯不拘小節,外界偶有的非議多源於未能從他那裡得到特殊關照,故而被誤解為自私。

然而,在上流社會的圈子裡,他卻是公認的慷慨之人,隻因他樂於在心情大好時舉辦盛大的宴請。

回望過去,在他還年輕的時候,其父曾任凱安城的大使,那時尚是劉博易將軍默默無聞的時期。

遺憾的是,由於未能獲得郗睿城大使的殊榮,心有不甘的父親毅然退出外交生涯,堅信以自己顯赫的家族背景、圓融處事的智慧、起草文書的才華以及對生活樂趣的追求,這一職位本應歸屬自己。

作為父親的秘書,宓元明勳爵隨同辭職,這一決定在當時被眾人視為缺乏深思熟慮之舉。

數月後,隨著爵位的承繼,宓元明開始沉浸於研究貴族階層所謂的“無所事事”的藝術。

雖然他在城市中擁有兩座宏偉的宅第,但他更偏愛簡樸的生活,獨居一室,並幾乎將俱樂部當作日常餐飲的第二家園。

此外,他還稍微打理著位於彬鬱城中心區域的煤礦產業,對此,他幽默地辯解說,擁有一座煤礦的最大樂趣莫過於能讓一位紳士體麵地在家享受木柴燃燒的溫暖。

政治立場上,他是保守黨的成員,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在保守黨執政期間,他卻毫不留情地批評黨內同僚,指責他們行事過於激進。

對於仆人們而言,他如同英雄般存在,卻也遭受他們的怠慢;而在多數親戚眼中,他更像是一個令人生畏的角色,因為他常常對他們施以壓迫。

隻有景福國這片土地能夠孕育出如此獨特的人物,而他卻時常預言這個國家即將走向衰敗。

他的觀念早己不合時宜,但他總能為自己的偏頗觀點編織出一連串辯解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