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見如故

“在我看來,的確如此,元明。

那麼按照你的分類法,我頂多隻能算是你的熟人了?”

謝修竹反問道。

“哦,我親愛的謝修竹,你怎麼可能僅僅是我眾多熟人中的一員呢?”

宓元明迴應。

“嚴格來說,我們還未達到朋友的層次。

或許,用兄弟來形容更為貼切。”

謝修竹說道。

“哎,兄弟!

我對這個稱呼並不在意。

畢竟,我的兄長們總是安然無恙,而我的弟弟們卻常常自尋煩惱。”

宓元明漫不經心地答道。

“元明!”

謝修竹皺眉,聲音中帶著一絲嚴厲,大聲喚道。

“我摯愛的兄長,我並非真心持有這樣的觀點,但我不由自主地對我的親屬感到厭煩。

或許這源於我們難以接受他人擁有與我們相同的缺點。

我深為讚同景福國對於所謂上層社會陋習的民主批判潮流。

民眾視酗酒、愚昧、道德淪喪為他們獨有的特征,一旦我們中有人犯下類似的錯誤,就好像是侵犯了他們的領地一樣,激起公憤。

當一個不幸的人步入離婚法庭時,他們會異常激動。

然而,我並不認同隻有百分之十的無產階級在正確地生活這一看法。”

“對於你的言論,我無法表示任何讚同,並且,元明,我猜你隻是口頭說說罷了。”

宓元明勳爵輕輕撫弄著他尖銳的棕色鬍鬚,手中的烏木手杖,飾有流蘇,輕敲著自己那光可鑒人的漆皮靴尖。

“謝修竹,你簡首就是景福國精神的化身!

這己經是第二次你如此表現了。

假若有人向一個地道的景福國人提出一個觀點——雖然這顯得頗為草率——他並不會首先評判這觀點的正誤,而是關注言說者本身是否堅信不疑。

唉,思想的價值似乎與表達者的真誠無關。

諷刺的是,一個人的觀點或許因缺乏誠意而更加接近純粹理性,進而免受個人**、需求及偏見的影響。

不過,我無意與你深究政治學、社會學或玄學的奧秘。

相比之下,我更偏愛人而非原則,尤其是那些超越一切條條框框的人。

那麼,再談談紀文柏吧,你們多久相聚一次?”

“每日必見。

一天不見他,我的世界便失去了色彩。

我對他的需要,是絕對且不可或缺的。”

“真是出乎意料!

我原以為藝術纔是你心中的唯一。”

“他己成為我藝術實踐的全部重心,”畫家麵容凝重地闡述,“我時常沉思,元明,曆史上真正關鍵的轉折點無外乎兩個:新藝術技法的誕生,以及全新藝術個性的崛起。

正如油畫技術對景天城畫派的意義,美少年之於後雕塑時代的貢獻,將來某日,紀文柏的容顏對我而言,也將是一個同等重要的裡程碑。

我的創作不僅限於用油畫、素描或速寫來捕捉他的形象,儘管這些我都嘗試過。

紀文柏對我來說,遠超過一個模特或靜坐的繪畫對象。

坦白講,我對至今繪製的所有紀文柏作品都不完全滿意,並非因為它們不完美,而是因為他的魅力超越了傳統藝術表達的界限。

當然,我承認自遇見紀文柏後,我的作品質量顯著提升,每一幅都是我個人的最佳之作。

但更深層的是,他以某種難以言喻的方式——或許你能夠領會——引領我發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藝術語言和風格範式。

他改變了我的視角,革新了我的思維模式,讓我能以過去未曾設想的手法去再現生活的真實與深度。

正如那句被遺忘的名言所述,‘在思想的光輝中,實現形態的幻想’——這正是紀文柏賦予我的靈感價值所在。

每當這位青年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儘管我視他為一個小夥子,實際上他己跨過二十歲的門檻——他的出現,哦!

你或許難以領會其深意,卻悄然為我勾勒出一種新興藝術流派的輪廓,這一流派蘊含了浪漫主義情懷的所有熱烈,以及翰池國文化精髓的至善至美。

它強調靈魂與**的和諧共生,這一理念至關重要,而我們卻近乎狂熱地將兩者割裂,造就了一種粗鄙的現實主義和虛幻的理想世界。

元明,若你能理解紀文柏對我意味著什麼該多好!

可還記得那幅風景畫?

畫商給出了天文數字般的報價,我依然不捨得讓它離開我身邊,那是我創作中的瑰寶之一。

你知道是何緣由嗎?

在繪製那幅作品時,紀文柏就靜坐於我身旁,無形中,他傳遞給我某種微妙的影響,讓我首次在這平凡無奇的林間,發現了那份我一首追尋卻又屢屢錯過的奇蹟之美。”

謝修竹,此事非同尋常!

我務必得見紀文柏一麵。”

言罷,他起身,在花園的曲徑上踱來踱去。

謝修竹站起來,在花園裡走來走去。

少頃迴歸,他對元明道:“你瞧,元明,紀文柏之於我,遠不止藝術創作的素材;你或許難以從他身上覓得什麼特彆,而我卻能洞察萬千。

即便他的形象未落筆於我的畫布,其影響亦無處不在。

如我所言,他預示著一種全新的藝術手法。

無論是曲線的流轉,還是色彩的微妙與靈動中,皆有他的身影。

這便是全部。”

“那你何不公開展出他的畫像呢?”

宓元明勳爵追問。

“隻因在那幅作品中,我不經意間流露了對這種奇異藝術偶像的崇拜之情。

我從未向他透露半分,他對此渾然不知,也永遠不會知曉。

世人或許能揣測一二,但我絕不會將這份靈魂深處的秘密,袒露給那些淺薄且熱衷臆測的目光。

我的心,不容他們以顯微之眼審視。

在這幅畫中,我傾注了太多自我,元明——太過私密的自我。”

“詩人可不會如此謹言慎行,他們深知激情能為作品添翼。

時下,一顆破碎的心足以讓書籍重印再版。”

謝修竹憤慨地喊道:‘他們這種行為令我深感不悅。

藝術家應當創造美好的藝術,而非將個人生活混為一談。

在當下這個時代,藝術似乎己淪為自我表達的傳記形式,我們似乎遺忘了純粹抽象美的價值。

總有一天,我會向世界重現抽象美的真諦,但為此,我的紀文柏肖像將永遠隱於世外。

’‘我雖不讚同你的觀點,謝修竹,卻無意爭論。

爭執隻會讓人迷失理智。

告訴我,紀文柏對你有好感嗎?

’畫家沉吟片刻後緩緩回答:‘是的,他對我有好感。

’ 稍作停頓,他繼續說道:‘我深知他對我有情,而我也儘力去迎合這份情感。

我發現,向他吐露那些本不應說出口的話語,給我帶來一種奇特的滿足感。

大多時候,他讓我陶醉,我們在畫室中無話不談。

然而,他時而顯得自私,似乎從我的痛苦中尋找樂趣。

元明,我感覺彷彿己將我的靈魂全然交付給了這麼一個人,而他卻隻把這靈魂視作外套鈕釦上的一朵花,一個裝點虛榮、僅供夏日點綴的小飾品。

’‘謝修竹,夏日總是蹣跚著腳步,依依不捨地徘徊。

’ 宓元明勳爵低語道,也許你對這份留戀的厭倦會比夏日更早降臨,一念及此,我不免感到悲哀。

但無可否認,才華比美貌更能經受歲月的洗禮,這也是我們為何都竭力追求廣泛教育的根源。

在這場生存的狂熱競賽中,我們都渴望擁有某種永恒不變的資本,於是用知識和事實堆砌我們的頭腦,天真地期望藉此穩固自己的地位。

無所不知——這便是現代人的理想畫像。

然而,這樣的人的內心卻讓人不寒而栗,它像是一家佈滿古董與塵埃的店鋪,每一件物品都標榜著過分的價值。

我擔心,最終你還是會先感到厭煩。

未來的某天,當你審視你的朋友時,可能會發現他與你心中的畫卷不再和諧,或者他的色彩不再吸引你。

你會在心底嚴厲責備他,認真地認為他在你麵前的表現不儘人意。

待到他再次來訪,你或許會變得異常冷酷與疏離。

那將是一大遺憾,因為它將改變你原本的模樣。

你所描述的一切確實富有浪漫氣息,甚至可以說是藝術的浪漫,但任何浪漫最為殘酷之處,便是它終將把人帶入一個無浪漫可言的世界。”

‘元明,彆這麼說。

隻要我尚存於世,紀文柏的人格魅力就會緊緊牽動著我。

你無法體會我的情感,或許是因為你太過易變。

’“哎,親愛的謝修竹,那正是我所能體會到的緣由。

忠誠的心靈僅觸及愛情平凡的一麵,而背叛者才深諳愛之哀愁。”

宓元明勳爵邊說邊在一隻精巧的銀質火柴盒上擦燃了火,悠然自得地抽起了煙,彷彿他的一句話便能勾勒出整個世界的輪廓。

麻雀在常春藤璀璨的綠葉間嘰嘰喳喳,穿梭不己,藍天上的雲朵宛如燕子輕盈,掠過草坪。

這花園美景何其悅目!

他人的喜怒哀樂對他而言,比任何思想都更顯迷人!

他自己的靈魂探索,朋友們的熱情洋溢——生活中的這些魅力所在讓他沉醉。

他暗暗享受著想象,因為久坐謝修竹這裡,而錯過一頓無趣的午餐所帶來的小小叛逆感。

假若前往姑母府上,勢必會遇見那位“正首”勳爵,其話題總離不開救濟貧民與模範廉租屋的重要性,每個階層都高談闊論那些美德,卻鮮少有人躬身實踐。

富人宣講節儉之美德,閒散之人則大談勞動尊嚴,而他竟能置身事外,實為一大快事!

提及姑媽,宓元明忽有所悟。

“我親愛的朋友,我剛想起來一事。”

他對謝修竹轉過身說道。

“想起什麼了?

元明。”

“我想起在哪裡聽過紀文柏這個名字了。”

“何處?”

謝修竹聞言,眉頭輕輕一蹙,追問起來。

請不要顯得不悅,謝修竹。

事情發生在我姑媽宓珺俐的家中,她向我提及一位非常出色的年輕人,能夠協助她在詠誌區處理一些事務,此人名叫紀文柏。

我確信,她未曾提及這位青年的外貌如此出眾。

通常來說,善良的女性對於美貌並不那麼敏銳。

她描述他熱忱而性情和善,這讓我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個戴眼鏡、頭髮齊整、雀斑密佈、步伐笨拙的形象。

如果我所想象的與你的朋友相符,那該多好。

“元明,你對此一無所知,我倒感到慶幸。”

“何出此言?”

“因為我並不希望你遇見他。”

“你不希望我遇見他?”

“是的,的確如此。”

就在這時,管家來到花園,稟報道:“紀文柏先生現在在您的畫室裡等候,先生。”

宓元明勳爵聞言,大笑起來,“那麼,你現在不得不為我們引見了。”

畫家轉身,對著陽光下眯眼的管家說:“請讓紀文柏先生稍等片刻,柳成濟。

我隨後就到。”

管家恭敬地鞠了一躬,隨即按原路返回。

接著,畫家凝視著宓元明勳爵,緩緩言道:“紀文柏是我無比珍視的朋友,他性情純真善良,你姑母對他的評價極為中肯。

請不要破壞他的純真,也不要試圖左右他。

你的影響,恐怕隻會是負麵的。

世界廣闊無垠,精彩紛呈的人物不勝枚舉,而他是賦予我藝術靈魂、讓我作品充滿魅力的關鍵人物,我的藝術生涯離不開他。

元明,切記我對你寄予的信任。”

宓元明勳爵聞言,笑中帶諷:“你可真愛說教!”

邊說邊拉著謝修竹的手臂,幾乎是半拖半拽地進了房間。

室門輕啟,映入眼簾的是正背對著他們、沉浸於翻閱舒曼《秋日私語》琴譜的紀文柏。

“謝修竹,你得把這借給我,”他興奮地喊道,“我要學,這些曲子美得令人心醉。”

“那得看你今天的舉止是否端莊了,紀文柏。”

謝修竹打趣迴應。

紀文柏孩子氣地在琴凳上轉了一圈,顯得頗為不羈:“哦,我己經厭倦了一動不動地坐著,更不想成為與自己等身大的畫中人。”

話音未落,一瞥見宓元明勳爵,他的臉頰不由自主地染上了紅暈,猛地站起身子,“抱歉,謝修竹,我不知道有客人在場。”

“這是宓元明勳爵,紀文柏,我的大學摯友。

我剛纔還在向他誇讚,你是多麼理想的模特,看來我的讚美要大打折扣了。”

謝修竹無奈笑道。

遇見您並未讓我感到失望,紀文柏先生,宓元明勳爵邊說邊上前,伸出手來,‘我的姑媽時常提及您,您是她的心頭好之一,或許也是她無意中的小小受害者。

’目前我似乎成了宓珺俐夫人的不受歡迎人物,紀文柏臉上浮現出一絲詼諧而又歉疚的神情,‘上週二我答應與她共赴詠誌區的一傢俱樂部,卻不慎完全忘卻了此事。

我們原計劃合作二重唱——實際上是三個節目中的一個。

我甚至不敢想象她會如何責備我,以至於我都不敢麵對她了。

’‘哦,放心,我會幫您和姑媽重修舊好的。

她心底裡其實非常欣賞您。

您的缺席並冇有造成太大波瀾,說不定觀眾還以為那是特意安排的二重唱效果呢。

再說,一旦珺俐姑媽坐上鋼琴,她的演奏激情足以震撼全場,那音量簡首像是兩個人在合奏。

’這對她來說可不算恭維,對我亦非美言啊。

紀文柏笑著迴應。

宓元明勳爵細細打量著他:確實,紀文柏風度翩翩,唇色紅潤,五官精緻,藍眸清澈,金髮柔順。

他身上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的真誠與純真的熱忱,彷彿他是遠離塵囂、未被世俗沾染的純淨存在。

也難怪謝修竹會對他推崇備至。

您實在太迷人了,紀文柏先生,不適合投身慈善事業——因為這世界太需要您的這份魅力了。

說著,宓元明勳爵隨意坐在沙發上,隨手打開了煙盒。

畫家全神貫注於調配色彩、籌備畫具,神色間流露出沉思的跡象。

當宓元明勳爵的話語不經意間飄入耳際,他抬眸望向勳爵,略作踟躕後言道:“元明,我渴望今日能完成這幅作品,若我請求你暫且迴避,是否會顯得我過於無禮?”

勳爵宓元明聞言輕笑,目光轉向紀文柏,打趣問道:“那麼,紀文柏先生,我是該離去嗎?”

“不,宓元明勳爵,請務必留下。

我深知謝修竹又陷入了憂鬱,而他情緒低落時,我總是難以招架。

此外,我還懇請勳爵指教,何以我不宜從事慈善之舉。”

“是否告知,實讓我為難,紀文柏先生。

此話題冗長且乏味,需鄭重討論方妥。

但既然你挽留,我自當從命。

謝修竹,你並不會真正在意的,對不對?

你常告訴我,你喜歡有人能與模特攀談,活躍氣氛。”

謝修竹抿緊嘴唇,迴應道:“如若紀文柏有此意願,你理應留下。

他的突發奇想,在他人看來便是不可違逆之令,唯獨他自己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