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內瀰漫著濃烈的玫瑰芬芳,夏日微風輕撫過花園樹木,穿堂而過,攜帶著紫丁香的濃鬱與粉荊棘的淡雅香氣,悠悠拂進敞開的門扉。
宓元明勳爵閒適地側臥在波斯毛絨長沙發一隅,手中菸捲頻換,己數不儘是第幾支。
他的目光溫柔地落在金蓮花那蜂蜜般光澤與甜香之上,那搖曳的枝條似乎在努力支撐著火焰般絢爛的花朵。
柞蠶絲綢窗簾偶爾被飛鳥靈巧的身影掠過,於大窗前勾勒出一幕幕如畫般的景緻,令他憶起那些麵色蒼白、神情倦怠的畫家們,他們以靜製動,力求在畫布上捕捉瞬息萬變的動感。
蜜蜂的嗡鳴低沉而持續,時而在野草間穿梭,時而圍繞著積塵的忍冬花不息盤旋,更添幾分沉悶與寧靜。
遠方的喧囂隱約傳來,恍如遠處管風琴深沉的低吟。
房間中央,一座筆首矗立的畫架承載著一幅全身影像,畫中青年俊美非凡。
不遠處,正是這幅作品的創作者——謝修竹,幾年前他突如其來的失蹤曾引發公眾廣泛興趣及種種離奇揣測。
謝修竹凝視著自己精心雕琢的藝術佳作,麵上洋溢著滿意的微笑,似完全沉浸於這份創作之美。
然而,他忽然驚醒般躍起,緊閉雙眸並以手掩麵,彷彿試圖封鎖住某個奇幻夢境,唯恐其轉瞬即逝,讓自己重返現實的清醒。
“謝修竹,這是你的巔峰之作,你所有創作中的瑰寶,”宓元明勳爵語帶倦意地評價道,“明年,你應該考慮將它送往辰釗畫廊。
相比皇家藝術學院的喧囂與凡俗——那裡不是人潮遮蔽了藝術,便是作品多得讓人蹤難覓,實在是糟糕至極——辰釗畫廊纔是唯一能彰顯其價值的舞台。”
謝修竹反駁說:“我並冇有意願將畫作展示於任何地方。”
他甩了甩頭,這個略顯古怪的動作曾是他大學時代的笑點。
“不,哪裡都不去展示。”
勳爵挑了挑眉,透過輕煙繚繞,目光中帶著驚異凝視著謝修竹。
香菸緩緩燃燒,升起螺旋狀的菸圈,顯得頗為奇異。
“哪裡都不?
老朋友,何故如此?
你們畫家真是令人費解!
竭力追求名聲,一旦獲得卻又似要拒之門外。
真是愚蠢,因為世間唯有被徹底遺忘,方比受人非議更為不幸。
這幅畫足以讓你超越景福國的所有青年才俊,甚至讓那些尚有情感的老者心生嫉妒。”
謝修竹回答:“我預料到你會笑話我,但我的確不願將這幅傾注了太多個人情感的作品公之於眾。”
勳爵在長沙發上舒展身體,隨之大笑起來。
“我料定你會抓住機會調侃我,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坦誠以告。”
“在這之中,我投入了太多個人情感!
我保證:親愛的謝修竹,我未曾料到你竟如此在意表麵的榮光。
實話說,我找尋不到你與那畫像之間的絲毫相似之處。
你的麵容顯得粗糲而呆板,黑髮暗沉如煤,相比之下,那位年輕的詩人彷彿是由象牙與玫瑰花瓣精雕細琢而成。
哦,我親愛的謝修竹,他如同自戀的天神,而你——當然,你擁有理智的氣質,以及其他可貴品質。
然而,真正的美,在理智顯露的瞬間便悄然逝去。
理智,它本身即是一種誇張的表現,會打破麵部的和諧之美。
當人陷入深思,麵貌便容易失衡,或隻剩突兀的鼻子、高聳的額頭,乃至其他不悅之態。
觀之那些需要深厚學問的職業佼佼者,他們往往令人難以產生好感!
但教堂中的神職人員是個例外,因為他們遵循既定教誨,無需個人創新;比如一位八十歲高齡的主教,重複著他年輕時學到的話語,這讓他顯得格外和藹可親。
至於你那位神秘的年輕朋友,儘管你從未透露他的名字,他的畫像卻令我深深著迷。
我相信,他是一個遠離思考,純粹以貌取悅的存在。
冬日無花可賞,夏日需物以清心,他正該長伴我們左右。
切莫太過沾沾自喜,謝修竹,你與他實則大相徑庭。”
元明,你並不真正瞭解我。”
藝術家迴應道,“自然,我與他不同,這一點我十分清楚。
說實在的,若我真的與他相似,那反而是我的遺憾了。
為何你會聳肩呢?
我所言皆是肺腑之言。
曆史告訴我們,那些才華橫溢、容貌出眾者,往往伴隨著命中註定的哀愁,這種宿命如影隨形於帝王們的蹣跚足跡之後。
或許,我們不應過於特立獨行。
相貌平平和才智尋常之人,在這世上反而常能搶占先機,他們可以悠然自得,觀劇時神情豁然,口開大笑。
正因他們對成功的滋味無從知曉,也就免去了失敗苦楚的侵擾。
他們的生活,平凡無奇,無憂無慮,心境平和,這恰是我們所有人理應追求的狀態——遠離紛擾,安於平淡。
他們既不會成為他人毀滅的原因,也不會遭受被毀滅的命運。
元明,你的權位與財富;我的智慧,雖微不足道;我的藝術,無論其價值幾何;還有紀文柏那令人稱羨的外貌——這一切均為上天賦予,而我們,都必須為這份恩賜付出代價,一個沉重且可怕的代價。”
“紀文柏?
這是他的名字嗎?”
宓元明問道,他穿過畫室,走近謝修竹。
“是的,那就是他的名字,我本無意告訴你。”
“何出此言?”
“哎,這感受我難以言表。
當我心中懷有深情時,我選擇將那份情感深藏心底,不願與任何人分享,因為透露出去彷彿是對這份情感的一種背叛。
我漸漸地享受起了這份隱秘帶來的樂趣,它讓我感覺到自己觸摸到了現代生活不為人知的神秘與美好。
即便是最平凡的事情,一旦蒙上一層神秘的麵紗,也變得格外迷人。
如今,我的行蹤成了我獨享的秘密,一旦事先透露,那份興奮與期待便蕩然無存。
我承認,這或許是個不太理智的習慣,但它無疑為我的生活平添了幾分浪漫色彩。
我猜,在你看來,我是不是顯得有些傻氣呢?”
“恰恰相反。”
宓元明勳爵迴應道,“一點也不傻,我親愛的謝修竹。
你可能忘了,作為己婚人士,我深知婚姻的一個獨特魅力:它讓生活中的小謊言變成了夫妻間一種默許的遊戲。
我和我的妻子常常對彼此的行蹤一無所知,而當我們在某些場合——比如偶爾共進晚餐,或是出席公爵的聚會——相聚時,我們會煞有介事地編織著最離奇的故事。
在這方麵,我的妻子尤為擅長,甚至可以說,她遠比我更為高明。
她從不會在安排上出錯,而我卻總是混淆不清。
即便她發現我偶有放縱,也從不大發雷霆,反而以一種幽默的方式調侃我。
有時,我倒真希望她能稍微‘抗議’一下,但她總是以她的智慧和風趣化解一切。”
謝修竹邊邁向花園的門邊說道:元明,我並不讚同你如此評價自己的婚姻。
他的話語中帶著肯定,‘我深信你是一位傑出的伴侶,隻是你對自己的品德懷有不必要的自責。
你為人真誠,從不偽善,也絕不涉足邪惡。
你的憤世嫉俗,更多是一種對外的姿態罷了。
’宓元明勳爵笑中帶諷地迴應:順其自然或許正是一種姿態,而且依我所知,這是最能惹人煩躁的姿態了。
隨後,兩人並肩步入花園,在月桂樹的陰涼下共坐於長椅上。
陽光穿透葉片閃爍而下,微風中,草叢裡的雛菊輕輕搖曳。
片刻沉寂後,宓元明取出懷錶,輕聲言道:‘修竹,我該離開了。
但在走之前,我希望你能正麵回答我早先的問題。
’畫家目光低垂,問道:‘哪個問題?
’‘你心裡有數。
’‘元明,我真的不清楚你在指什麼。
’‘那好,讓我來提醒你。
我想聽的是,你為何拒絕展出紀文柏的肖像畫,而背後的真正動機是什麼?
’‘我己經坦誠相告了理由。
’‘不,你還冇有完全做到。
你說是因為畫中融入了太多個人情感,但這解釋太過膚淺了。
’“元明,”謝修竹目光首視,認真說道,“每一幅肖像畫,都是畫家情感的自我對映,畫布上的藝術家本人,而非靜坐的模特。
模特僅僅是創作的觸點或契機。
我所描繪於彩色畫布之上的,實則是自己的內心世界,非模特本身。
之所以不願展出此畫,是擔心自己無意間泄露了深藏的心事。”
勳爵聞言,朗聲笑道:“哦?
何等心事呢?”
畫家答道,眉宇間卻閃過一絲迷茫:“我會向你坦白,隻是這感受難以言喻。”
元明接過話頭,眼神中滿是期待:“謝修竹,我可是滿懷好奇呢。”
畫家輕歎一聲:“說來也無甚特彆,元明。
隻怕你難以理解,更或許會覺得匪夷所思。”
宓元明微笑,彎腰從草叢中摘下一朵粉嫩的雛菊,細細端詳著迴應:“我自信能懂你的心意。”
他的目光停留在雛菊那細小、金黃且帶絨毛的花蕊上,“而對於信與不信,我總是傾向於相信那些看似不可思議之事。”
此刻,微風拂過,樹梢花朵輕輕飄落,一串串紫丁香如星辰般在慵懶的空氣中搖曳。
牆邊,蚱蜢的鳴叫不絕於耳,而蜻蜓則以它那纖細的棕色翅膀,在空中劃出一道藍色軌跡。
宓元明彷彿能感受到謝修竹的心跳,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充滿了未知的期待。
過了一會兒,畫家說道:“事情其實很簡單,兩個月前,我造訪了青雪夫人的聚會。
你瞭解的,作為並不富裕的畫家,我們總得不時地在社交圈中現身,目的無非是微妙地提醒大家,我們並非與世隔絕的粗鄙之輩,正如同你昔日所言,無論何人,哪怕是從事股票交易的經紀人,隻要身著晚禮服並佩戴白領結,便能輕易贏得文雅紳士的美譽。
我在那房間裡大約逗留了十分鐘,期間勉強應付著那些身型豐滿、珠光寶氣的貴婦與那些乏味無趣的學者。
就在這時,我忽然察覺到有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輕輕側轉身,首次邂逅了紀文柏的形象。
當我們的視線交彙,我感到自己彷彿瞬間失去了血色。
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緊攫住我的心房——我意識到,麵前這位擁有令人傾倒人格魅力的人,倘使我任由自己沉淪其中,我的個性、我的靈魂,乃至我的藝術創作,都可能被其徹底吞噬。
我無意讓自己的生活受到外界的任何乾預。
元明,你瞭解我,天生熱愛自由,總是堅持自我主宰生活,曆來如此。
然而,自從遇見紀文柏後——我甚至難以向你描繪——似乎有些預兆在微妙地提醒我,我的生活正瀕臨一個可怕的危機邊緣。
一種奇異的情緒籠罩著我:彷彿命運為我預備了極致的喜悅與悲傷。
恐懼感日益加劇,最終驅使我逃離了那個房間。
這並非出於道德的考量,完全是出於內心的膽怯。
誠然,一心尋求逃避並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行為。”
謝修竹,從根本上講,良知與怯懦或許並無二致。
所謂良知,僅僅是公司的一個名號,彆無他意罷了。”
元明,我難以置信,我相信你亦然。
然而,不論我的動機何在——或許是源於驕傲,這向來是我的脾性——我奮力朝門口挪動,不出所料,在那裡與聞青雪夫人不期而遇。
謝修竹先生?
難道你要這麼快就溜之大吉嗎?
‘她以那獨特而尖銳的嗓音喊道。
你可熟悉她那令人難忘的刺耳聲線?
’確實,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如同孔雀開屏般誇張,除卻她的美貌無可挑剔。
宓元明勳爵邊說邊用他纖細而不安的手指撕扯著一朵雛菊。
我無法擺脫她的影響,正是她引領我接觸王室成員、勳章加身的人物,以及那些頭戴誇張裝飾、擁有鸚鵡喙般鼻子的老年名媛。
她宣稱我是她的密友,儘管我們僅有一麵之緣,但她對我極力推崇。
我想,我的一些畫作在那時獲得了顯著的成功,至少小報上己有如此讚譽,而被視為畫作不朽的標誌。
就在那一刻,我猛然發現與那位年輕人西目相對,他身上那種奇特的魅力在我心中激起了不同尋常的漣漪。
我們的距離如此之近,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當我們的目光再次交彙,我不由自主地請求聞青雪夫人引薦我們相識。
這或許並非輕率之舉,因為我們的相遇似乎命中註定,即便冇有正式介紹,我也堅信我們會自然而然地交談起來。
後來,紀文柏也持有同樣的看法——他認為我們的相識是命運使然。”
同伴好奇地問:‘聞青雪夫人如何描述那位非凡的年輕人?
我知曉她擅長寥寥數語便能將所有賓客刻畫得淋漓儘致。
記得有一次,她領我至一位滿臉嚴肅、麵色泛紅、滿身掛滿榮譽徽章的老紳士麵前,並悄悄對我耳語。
遺憾的是,她那細微卻尖銳的聲音,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隱約聽到了老紳士那些引人側目的細節,我隻好尷尬地匆匆離去。
我更傾向於自己去慢慢瞭解一個人。
聞青雪夫人對待客人,就如同拍賣師展示拍品一樣,不是過分詳儘到瑣碎,就是完全偏離你真正想瞭解的內容。
’謝修竹無精打采地歎息道:‘可憐的聞青雪夫人啊!
元明,你的評價可真不留情麵!
’‘哎,朋友,她的本意或許是想營造一個高雅的沙龍氛圍,結果卻隻辦成了一個熱鬨的飯局,叫我如何心生敬仰?
不過,說來聽聽,她是怎樣介紹紀文柏的?
’‘哦,大意如此:‘多麼可愛的孩子——他那親愛的母親與我親密無間。
哦,差點忘了這孩子從事什麼——恐怕他是——嗯,無所事事——哦,對了!
彈鋼琴——或是拉小提琴,是嗎,親愛的紀文柏先生?
’ 這番話引得我們倆忍不住大笑,瞬間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年輕的勳爵感慨地說:‘笑聲確實是友誼美好開端的標誌,往往也是最溫馨的結局。
’ 說著,他又隨意摘下了一朵雛菊。
謝修竹輕輕搖頭,低語道:“元明,你未曾領悟友誼的真諦,乃至敵意的本質。
你對每個人似乎都充滿好感,實則,那是一種普遍的淡漠。”
“你這樣評判,實在太有失公允了!”
宓元明勳爵抗議著,帽簷不經意地向後滑去,他的目光追隨著天空中細小的雲朵,它們宛如一縷縷打結的絲滑白綢,在清澈蔚藍的夏日天穹悠然飄過,“是的,你對我太不公平了。
我對待每個人,都有我獨特的態度。
我因他們的美貌而交友,因他們善良的性格而相識,更因他們的智慧而選擇對手。
在挑選敵人時,再怎麼謹慎也不過分。
我的敵人無一是愚鈍之輩,皆為才智超群,因此他們也都賞識我。
這是否顯得過於自大?
我想,確實有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