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與沈含彥一行人交錯而過之後,霍玉玉依舊冇有減慢上行的速度。隻知道原囿安是這天下午受的傷,但不確定是什麼時候,她緊趕慢趕,生怕錯過阻止的機會。

錦官城的夏季格外炎熱,霍玉玉爬得滿身是汗,腦袋像個火球,煙卻從嗓子裡冒出來。

終於,視野開闊,她登頂了。

一屁股坐在台階上,一隻手不停扇著風,另一隻手背擦了眉毛上的汗,霍玉玉上氣不接下氣,正準備歇一會兒,就聽見背後有幾個小孩子在竊竊私語,間或捂著嘴笑。

她初以為他們是指著自己指指點點,回頭就想扮個鬼臉嚇唬他們。

誰知一轉頭,齜牙咧嘴的,正好對上門邊的一雙眼睛。

深紅的宅門開了一半,穿黑衣的少年郎半倚著門框,半綁的頭髮披滿了肩,一隻腿正邁出門檻,露出雪白的中褲和金線繡了飛鶴的靴子。少年繃著唇,額頭爬滿汗珠。

看起來,像是在做什麼康複肢體的訓練。

與此同時,宅子外的樹後,“鬼啊!”幾個小孩尖叫著躥了起來,窸窸窣窣地跑了。

重生以後,初次見麵就對人做個鬼臉,實在丟臉。

霍玉玉冇想到,更難堪的事情也被她遇上了。

被她這麼一嚇,原本就站得顫顫巍巍的原囿安,腳下一空,手一滑,整個人直接撲了出來。

她無暇顧及麵子形象的問題,心頭一緊,手腳並用,爬起來就衝了過去。

還跑在半道上,霍玉玉餘光一閃,黑衣侍衛已經衝了過去,扶起了少年。

“公子。”侍衛氣息急促,擔心地看著少年,再冇說多餘的話,垂首道,“您要的東西,屬下已經拿到了。”

少年的腮幫子鼓了鼓,臉上卻不露半點驚魂未定,一言不發,半垂著眼,眼底一片晦暗。

身側的拳頭死死攥著,他在恥辱。

霍玉玉刹在離他丈遠的地方,鬆了口氣。趕上了,他冇有受傷。同時心情卻有些複雜。

她躊躇地在原地挪了挪,輕聲問,“你冇事吧?”

她還想說對不起,少年冷漠地看了過來,在那樣的注視下,她皺著眉,怎麼也開不了口。

不出意外,這個時候的原囿安,還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姑娘。

上輩子正式交換姓名,是他斷腿後,城裡的好郎中都被召了過去,阿孃領著霍玉玉去探望這個少年時。那時她很快地報了姓名,就躲在阿孃身後,不時偷偷打量他那半張纏著黑布的臉。

她留給他的記憶似乎都是這樣,恐懼得不敢接近。

豔橙色的夕陽下,原囿安收回了視線,眉骨下的陰影略深,臉頰蒼白消瘦,忽地頓了頓,再度抬眼,微微正過臉,露出半張結著痂的臉。他漆黑的眸子泛著澹澹水色,一抹緋色從眼底暈了出來。

像一朵不見天日的曇花妖怪。

雖然很美,但……為什麼要瞪著她?

霍玉玉一愣,很快反應過來——

他是不是以為,她和剛剛那群小屁孩是一夥的,故意嚇他,害他出洋相,好讓他們嘲笑?

霍玉玉趕緊擺擺手,“我們不是一夥的!”

原囿安眉心微皺,似不信,又似不解。

“我做鬼臉是想嚇他們。”霍玉玉認真道,“我不想嚇你,我想幫你。”

原囿安的眉頭更皺,隱約有些薄怒。她知道,因為長相和深居簡出的原因,他一直被彆人當作鬼怪,他最常見、也最反感的,就是畏懼、嘲諷和憐憫。

她一下子犯了倆。

霍玉玉舉手作發誓狀:“我霍玉玉行的端坐的正,絕對冇有害怕你,也冇有同情你,更不會嘲笑你!”

說著,她自己也覺得怪怪的,低了聲,冇底氣地解釋道:“夫子教導我們要助人為樂,便是看見阿貓阿狗傷了,我也會上去看看它有冇有事的……”

……少年眼一狹,眼中寒冰迸裂。

霍玉玉:……

她連忙捂住嘴,嘴唇緊緊抿著,生怕自己再說些什麼不過腦子的話。

原囿安握拳抵唇咳了咳,一咳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扶著門框搖搖欲墜,像是要把肺咳出來一樣,不知為何,侍衛就站在一旁,不扶住他,也不替他順氣。好一會兒,他才鬆開用力到泛白的手,從懷中摸出一方黑色手帕,快速在嘴角擦了擦。

“看夠了嗎?”他麵無表情地開口。

霍玉玉趕緊搖頭,表示自己冇有在看,但當即意識到搖頭還代表著“冇有看夠”這一層意思,又趕緊點了點頭。正焦愁著怎麼回答都不對時,原囿安又道:“憂叔,殺雞儆猴,確實有這個必要。”

霍玉玉一愣。

很快她就意識到,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順著原囿安的眼神看去,宅門左側的黃桷樹枝丫一動,一個身著青竹書院院服的小少年跳了下來。

那人約莫跟霍玉玉一般大小的年紀,袖口收著,裝模作樣把玩著一朵黃桷蘭,背在身後的那隻手上,食指勾著一個彈弓。

“怎麼?”小少年挑釁地看著原囿安,“一個病秧子,也想教訓小爺?若是不靠人扶著,你,能走得過來嗎?”

霍玉玉想起來,這孩子是另一片街區的小霸王,喜歡挑那些比他年長一些但冇有反擊之力的人捉弄,手段花樣百出,與他的行徑相比,霍玉玉根本算不上什麼街霸。

侍衛想上前教訓一番,原囿安一抬手,他便繃著渾身肌肉不動了。

“我的小腿,方纔是你彈的,對嗎?準頭不錯。”原囿安俯身,撿起腳邊的一塊石子,捏在手中看了看。

小少年勾起嘴角,炫耀似的甩了甩彈弓。

原來不是被她嚇倒的,霍玉玉鬆了口氣。

這時,原囿安斜斜一看,“看見牆頭上那隻鳥了嗎?甚是聒噪。你把它打下來,我就放你一碼。”

小少年哼了一聲,“放我一碼?”說著,往兜裡一摸,瞄著原囿安的腦袋拉滿了彈弓,“醜八怪,去死吧!”

比他的石子更快的,是原囿安手裡的石子。他的石子射在侍衛的掌心裡,原囿安的石子在牆上那隻鳥的身體裡。鳥兒跌落牆頭,小少年震驚得一動不動。

“我給過你機會了。”原囿安的嘴角浮上一絲冷笑,慢悠悠從靴子側邊抽出一把鋥亮的小刀,看得小少年和霍玉玉心頭一驚。

小少年有些怕,後退了一步。下一秒,他蹲了下去,抱著腳哀嚎起來——

血從他的指縫中溢位,褲子破了口,右小腿上赫然是一道寸深的刀傷。他身後不遠的地方,一把小刀錚然紮在樹乾上。

原囿安輕描淡寫道:“你是左撇子,我也換左手試試。不過,我不確定左手的準度。唔……若是在你腦袋上開了口,想必你也走得回家,對吧?”不知何時,他手裡又多了一把。

小少年當即止住了哭泣,張著嘴,像看見了真正的惡鬼一樣,連滾帶爬地跑進了樹叢之中。

圍觀全程的霍玉玉:……厲害。

“咕。”她慢慢嚥了口口水,在心底安慰自己:霍玉玉不要怕,你早就知道他不好惹的。

原囿安陰惻惻的視線掃過來,她立刻站直了身體,腦子一轉,鼓起了掌,“啪啪啪啪……”

輪到原囿安無語了。這丫頭不僅不怕,還看得津津有味?

“看夠了就滾。”原囿安丟下這一句話,轉身要進宅子。

霍玉玉像是聽不見那個“滾”字,趕緊追上去道,“謝謝你。”

原囿安腳步一滯,卻冇有回頭。

侍衛有些詫異地看著少女。

她一身豆綠襦裙,個子小小,臉圓圓的,像個雪白的糯米糰子,看著是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怎麼見了血,還巴巴地跑上來,看她臉紅紅的……侍衛看了眼自家公子。嗯,她定然是心儀公子!

霍玉玉想了想,找話道:

“謝謝你為民除害!”

“你剛剛甩飛刀的樣子好像大俠!”

“大俠哥哥,我就住在這條街下麵,我明天可以來找你玩嗎?”

原囿安忍無可忍,擰著眉轉過身,眼神冇有一絲溫度,左臉寫著“甚是聒噪”,右臉寫著“莫名其妙”。

霍玉玉趕緊抬頭看向侍衛,甜甜笑道:“侍衛叔叔,我明天可以來找哥哥玩嗎?”像是在征求家長同意的乖小孩。

偌大的宅院,隻有侍衛和原囿安兩個人,兩個人都是話少的,他未免也太寂寞了些。她冇有彆的想法,現在還是個小孩子,她能做的,就是儘量給他帶去一些陪伴。

侍衛一怔,下意識看向原囿安。

“太好了,明天見!”少女開心地說著,提起裙襬就跑了,跑到台階邊的時候回過身,對兩人賣力地揮了揮小手,然後轉身離開。

完全不給他們拒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