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玉死在了一場荒唐的火災中。
死前,她作為留雲軒的頭牌花魁進宮獻藝,右相稱她為大昭之鶯,左相讚她為撥塵仙手,陛下賞了她一個新職——太常寺大樂屬的司樂,她直接脫離賤籍轉為官身,風頭無兩,未來可期。
她死的那一刻並不恐懼,隻覺得很冷,很可笑。
說好替她脫籍的少年戀人,她最想分享喜悅心情的沈含彥,居然棄她於不顧,衝向了她的昔日好友白芷沅。自己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相知相伴這麼多年,卻從頭到尾都比不上他心中的白月光。
熊熊大火中,救出她的是另一個人。
滾滾的熱淚、撕心裂肺地哀嚎和叫囂著“你敢死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也是另一個人。
處理後事,將她的骨灰灑向山間,毅然決然跳下山崖隨她而去的,仍是另一個人。
他生了半張修羅麵,自幼重病纏身,性情陰鬱古怪。她總將他當成魔鬼,害怕得避之不及。
不曾想,他冷硬陰鷙的外殼下,竟然藏著這樣一顆柔軟而熱忱的心。
她這一生太短暫,經曆太多,乾乾淨淨一顆心,卻愛錯了人。
死了後,方纔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
她悔,悔不當初。
如果時光能回溯,回到在錦官城的幼時,她絕對不要跟在沈含彥後麵,被“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樣的光景迷花了眼。
她要爬上那千重綠階,去找那個囿於深宅的少年……這樣想著,眼前的光景漸漸清晰起來,蟬鳴漸起,響徹耳際。
——
還未徹底看清眼前的深綠,霍玉玉的腳下被什麼一絆,整個人往下一倒,滾了好幾圈,她痛懵了。
同時,有個女孩厲聲尖叫起來。
不多時,周圍聚起了人。霍玉玉坐起來環顧四周,入眼的是長長的台階,台階兩側都是民居,好幾扇木門打開了,從裡麵走出些穿圍裙的婦人和抽菸袋的男人來。
“霍玉玉!是你嫌累不去教坊學舞的,現在看到我們雙雙被選上禮演了,又嫉妒了對不對!說著把雙雙帶出來玩,居然把她推下台階!你小小年紀,心腸怎麼這麼歹毒啊!”
另一個聲音抽噎著,小聲勸道:“姨娘,姐姐肯定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冇拉住姐姐……”
霍玉玉心裡頭一咯噔,狠狠揉了揉眼睛,抬頭朝說話的人看去。台階上,跪抱在在一起的兩個,不就是她的姨娘盧如是和她的庶妹霍雙雙嗎?
一睜眼,她居然真的回到了十五年前?
這時候是慶元二十三年的夏天,她剛滿十歲,父母尚在,靠著外祖家的關係,父親霍炎甲在錦官城裡謀了個九品芝麻官。
霍雙雙和盧姨娘是兩年前進的霍家,那時候霍雙雙已經七歲了,實際上瞧著,卻是要比八歲的霍玉玉還大一些。
霍雙雙善良柔弱,怯生生的,卻樂於助人,格外受通天街的人喜歡。阿爹和祖母對待她比對待自己還好。
自己心中有氣,捉弄了她幾次,可是她卻大度的不計較,依舊來討好自己,這樣的反襯多幾回,連阿爹和祖母都開始厭棄她。
無憂無慮長大的霍玉玉心思簡單,開竅晚,被盧姨娘和霍雙雙一激,連原本的學堂和教坊也不去上了,整日胡吃海喝,爬樹遛鳥,就這樣越走越遠,阿孃去世時都在擔心她的未來。
直到幾年後她才知道真相。
她哪裡來那麼大一個庶妹。
霍雙雙根本就不是阿爹的孩子!而是盧姨娘與襄州司馬的苟合之物!
阿爹貪財好色寵妾滅妻,祖母也圖盧氏的順心,阿孃生下霍愷同後落下病根,日漸病重。陸氏後期掌管了家財,把阿孃續命的補品全剋扣了,還經常以中饋有缺為由,慫恿阿爹貪汙受賄挪用公款。
阿孃去世後不久,霍家在一樁驚天貪汙案中落馬,阿爹被斬首,弟弟霍愷同被髮配充軍,她被打入賤籍,祖母一氣之下撒手人寰,而盧氏和霍雙雙卻被人保了下來。
因為眼前這兩個人,霍玉玉家破人亡。
“瞪什麼?!”盧氏被霍玉玉看得發怵,將懷中的霍雙雙抱得更緊了,“你娘病得要死了管不了你,老夫人自然能管你!”說著,她就下來拽霍玉玉,“走!跟我去老夫人那處評評理去!”
霍玉玉一把拍開盧氏的手,橫手抹去眼淚,掃了一眼在台階上發愣的小夥伴,拍拍襦裙,撩開耳邊的碎髮,頭也不回地朝千重階上跑去。
留下盧如是母女在原地目瞪口呆,看著性情大變的霍雙雙。這要放在平日,霍玉玉那暴脾氣還不當場發飆,難不成摔傻了?
阿孃今日去禮佛了,霍玉玉要等阿孃回來再去找祖母,否則祖母不會信她的話,還會當即責罰她。
在阿孃回來之前,她要去這條天街的最頂上,去找原囿安。
不出意外的話,她因害霍雙雙傷了膝蓋而被罰跪祠堂這一天,原囿安從長街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從此坐上輪椅,幾乎再也冇出過那座深宅。
錦官城是一座長在山上的城,城中大小山無數,通天街所在的山便是最高的一座。挾山而上,最高的地方建有一座院牆高深的老宅邸。
以前,老宅是空的,大門的鎖生了綠色銅鏽,門前長滿雜草,是這一帶小孩子們口口相傳的練膽聖地。後來,一排排箱子被送了進去,裡麵住進了一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和一個半張修羅麵、喘兩口氣就咳嗽不止的陰鬱少年。
他們說,鬼宅裡麵終於住進了一隻惡鬼,從此冇人再敢靠近。
其中就包括小霸王霍玉玉。
霍玉玉遠遠地見過那少年一麵,少年倚在高高的樓上,冷冷對上了她打量的視線。平日裡橫著通天街走的小霸王龍,當時就嚇成了個鵪鶉。
人心還隔著肚皮,她當初,怎麼就以貌取人了呢?
正想著,霍玉玉就看見了斜上方的一塊牌匾——青竹書院。青竹書院,錦官城最有名的書院之一,也是……沈含彥在讀的地方。
斜陽旖旎,正是他們下學的時候。
霍玉玉還喘著氣,歇也不歇,拚了命地拔腿往上爬。
結果不早不晚,剛巧遇上從書院出來的沈含彥一行少年。
她渾身一僵,默默挪到階梯的另一端,埋頭往上。
“喏,”有人抱著書撞了下同樣抱著書的沈含彥,“你的跟屁蟲小青梅。”
來書院的第一天他們就知道,沈含彥有個珍珠般可愛的小青梅,不過這小青梅空有皮囊,氣性糟糕,隻黏著沈含彥。大家都認識書院的霍雙雙,自然也知道霍玉玉對霍雙雙做的壞事,所以都不喜歡霍玉玉。
倒是沈含彥,會在他們編排霍玉玉的時候,一本正經地替霍玉玉說幾句好話。
“趕緊,趕緊走,彆讓她黏上。大字不識幾個,還老是問些愚蠢的問題,聽著煩。”另一個人催促著推搡一把,“同樣做學問不行,關琳琅就好多了,生得閉月羞花,半點不讓人生厭。”
十三四歲的少年郎,正是情竇初開,看待女孩子已經不是那套是否跟自己玩得來的眼光了。
沈含彥少年老成地皺了眉,“謹言慎行。”似也怕霍玉玉腆著臉黏上來,低聲道,“回去做功課了。”說完,目不斜視,拾級而下。
但霍玉玉在階梯的另一頭,埋著頭往上爬,像是想著什麼失了神,完全冇注意到他。這樣也好,省得聽她嘰嘰喳喳的。
又向下走了數十階,沈含彥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霍玉玉冇有追過來。
在想什麼那麼出神呢?明明都累得汗涔涔了。
因為他們說了不好聽的話嗎?以前她都不在乎的。
嘖,煩,讓她彆老是跟著自己,讓彆人拿此事取笑於他。她反倒還不開心了。
萬一出個什麼事,他還得揹她下來……
沈含彥腳步一頓,對同窗道:“你們先行一步,我回書院拿個東西。”
說完,朝台階上那抹豆綠的身影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