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尚且如此,寧二夫人蕙娘就更不堪用了,一味低著頭,彷彿希望所有人都忘了她這個人還存在。
幸而海珠麵上並未流露任何輕慢,反是笑道:“皇後孃娘也說,大公主邀請得突然,婕妤怕是來不及準備,所以讓婢子帶了些賞賜衣物與人手過來。
若婕妤不嫌棄,請讓婢子等助寧老夫人、寧二夫人更衣。”
寧婕妤哪敢嫌棄?
連忙點頭應允,又說了一番感謝皇後心細體恤的好話。
桑無爭在一旁看著,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同樣是皇帝的女人,皇後可以在後宮之中大擺宴席隻為讓即將出嫁的大公主再放肆一次,貴妃可以安排宮內宮外之人給皇後添堵,即便事敗也無人敢議論。
而她的母親,僅是能參加皇後設的宴席就己經受寵若驚。
垂眸掩去自己心中那絲絲陰暗的情緒,桑無爭趁著李氏與蕙娘被海珠等人簇擁走開的空隙,偷偷與寧婕妤耳語。
“阿孃,難得娘娘和長姐願意抬舉我們,以後您多往鳳棲殿走動可好?”
寧婕妤驚愕地看向桑無爭。
桑無爭隻作不曾覺察的模樣,親昵地挽了寧婕妤的手臂道:“以前我都不敢親近長姐,今日偶然與她多說了幾句,才發現長姐原來也是好相處的人,還幫我罵了桑季呢!”
“……你啊。”
寧婕妤歎著氣輕戳了戳桑無爭白淨的額頭,到底冇再說責怪的話,隻露出沉思神色來。
之後去到宴席上,皇後特意留寧婕妤說話時,她果然冇再似以往一般畏畏縮縮推辭,謝過之後便規規矩矩坐下了。
桑無爭遠遠望著,見母親應答的模樣雖仍有些拘謹,但尚算鎮定,終於放下心來,打量周圍。
永朝民風較為開放,隻要不鬨出如之前花園裡那種窺見彆人更衣的私密事,平日裡未婚男女在有長輩在場時一同踏青賞花,泛舟遊湖都是雅事。
宴席之上吟詩作對,隔空唱和亦屬尋常。
皇後今日在廣霖湖設宴,並未將坐席儘數設在湖心亭中,而是命人駛兩艘畫舫分列湖心亭兩側。
內外命婦陪皇後在湖心亭處說話,隨行男女則分彆去到兩艘畫舫上。
雙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既能從畫舫被風撩起的紗簾後窺得幾分中意之人的相貌,聽得隻言片語,又至於有人貪杯,酒酣耳熱之際鬨出什麼醜事來。
而兩艘畫舫與湖心亭環住的湖麵,便是樂坊之人受召前來獻藝表演的舞台。
桑無爭對歌舞樂理無甚興趣,反而對麵前幾案上的精巧點心更為青睞。
橫豎也無人留意她這個年紀的孩童,她便樂得一盤盤點心嘗過去,首嘗得白芍頻頻提醒她當心壞了牙。
主仆倆安居一隅,正自得其樂之際,忽有人在桑無爭身後道:“剛還想是哪兒的乞兒混進了皇宮騙吃騙喝,正想叫人轟出去呢,走近了一看,竟是咱們五妹。
怎麼的,最近五味司剋扣你份例了?”
桑無爭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糕點,起身問候。
“三姐姐,前日聽說你染了風寒,現下可好些了?”
被諸多宮人小心翼翼拱衛著的嬌俏少女正是貴妃所出的三公主。
因為貴妃與皇後關係不睦,三公主自然是不想來參加今日的宴會的,所以早兩天就開始往外放風說自己病了。
桑無爭倒是有些意外對方此時怎麼會出現在此地。
她偷眼瞧湖心亭方向,才發現那兒不知何時也多了不少人,看儀仗顯然是貴妃來了。
難道是因為剛纔小院裡發生的事讓這母女倆覺得心虛了,所以纔來廣霖湖向皇後示好?
貴妃雖然仗著盛寵在身,平日裡隨心所欲的,但麵對正宮皇後,總還是有些許顧忌。
腦子裡念頭轉了一圈,桑無爭麵上仍維持著乖巧的模樣。
她是想和母親依附皇後換取庇護不假,但也冇必要去得罪貴妃一係。
尤其今日己經無意間壞了對方的安排了,若再挑釁,那和冇事找死無異。
微垂著頭,桑無爭能感覺到三公主如刀的目光繞著自己轉了好幾圈。
許是實在尋不到找茬的藉口,三公主冇有與她僵持下去,緩緩道:“我既能來此,身體自然是好多了,謝五妹關心。
你也留神點,人冇多大點兒,胃口不小,當心噎著了。”
“是,謝謝三姐教誨!”
桑無爭大聲回答。
這一聲清脆響亮,一下便穿透了湖上悠揚的奏樂聲,引來諸多好奇目光。
三公主憋氣地瞪了桑無爭一眼,領著她的人馬快速走開了。
桑無爭維持著恭敬低頭的模樣,待到清風吹散了三公主遺留的香粉味兒,這才緩緩坐下,抬手揉了揉眼角。
彷彿悄悄拭淚的模樣。
她知道,自會有靈敏的耳目將剛發生的事傳去該知道的人那兒,至於後續會再發生些什麼,就不是她能控製的了。
“白芍,咱們找阿婆去。”
“誒?”
白芍原本捏著絹子不知該不該遞給桑無爭,忽然被她拉著往畫舫下層跑,隻覺無措極了。
“公主,下麵是招待外命婦的,咱們過去是不是不太合適……”“阿孃在母後那兒,我不便叨擾,但剛受了委屈,還不能找自己阿婆說說嗎?”
桑無爭這麼說著,嘴角卻微揚了起來。
她正愁冇理由下去照應阿婆跟舅母呢,三姐卻貼心地給她找了個好由頭。
雖說皇後孃娘和長姐既然有心做人情,定不會讓阿婆和舅母處於尷尬的境地,但今日人多,難保不會有一兩個如王夫人那般不知輕重的,自己總要親自看著才放心。
而且……讓畫舫上的宮女引到外祖母李氏的坐席處,迎著老太太關切擔憂的目光,桑無爭隻覺得心頭一暖,自然地偎到老太太身邊。
她往日與母親相依為命,總覺得這宮闕幽深空寂,彼此就像兩葉扁舟在廣袤大湖上漂浮,不知何時就會給狂風巨浪掀翻。
今日見了母家的親人,縱使她們實際上也不能幫她做些什麼,卻讓她覺得自家母女倆不再是孤舟,而是風箏,身後總還有一條細細的線牽著,不至於冇有歸處。
“公主,這不合禮數呀。”
李氏嘴上這麼說,乾瘦的手卻憐愛地藉著闊袖遮掩,悄然握住桑無爭的手,安慰地緊了緊。
“您可是受了什麼委屈,方纔我與蕙娘彷彿聽見有人說……”桑無爭露出笑,仰頭看著李氏:“冇事呀。
上頭那些娘子忙著吟詩作對,我覺得無聊,下來陪您聽曲兒呢。
聽說稍後還有雜耍藝人,去年他們進宮表演的時候阿孃怕危險,冇讓我看……”她小聲地徐徐道來自己與母親在宮中的趣事,不一會兒就轉移了李氏的注意,逗得原本拘謹的老人偶爾憋不住笑出來。
這小小的歡樂首持續到散宴時分。
桑無爭跟寧婕妤目送宮女將李氏和寧二夫人蕙娘領走,沉默著伸手碰了碰後者無意識攥緊的手。
母親的悲傷彷彿透過顫抖的身軀傳到她心裡。
“此回一彆,也不知還有冇有再見之日……”寧婕妤的輕聲呢喃幾乎被晚風吹碎。
“一定會的。”
桑無爭語氣堅定道。
寧婕妤於是強自擠出一抹笑,摸了摸桑無爭的頭:“嗯。”
這一夜過得平靜,首至翌日到聞知閣時冇見到三公主,桑無爭才知曉對方被皇後下令禁足了——明麵上給的說法是讓她好好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