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霜派,暖閣中。
曲小少爺手中搓扁揉圓的玩著軟蠟。
原本他是想要些蠟燭點一點,方纔他乖巧又禮貌的向回梅長老問,“勞煩師叔公,貴派府上蠟燭可還有餘?
能否幫本少,額,幫年兒送些過來?”
回梅長老心說蠟燭還是有的,就算送來十根也不成問題,就問曲小少爺他想要幾支。
曲小少爺陳懇答說,“勞煩先抬三箱進來。”
話罷就撲閃著曜黑的大眼睛望過去。
回梅長老身板一頓,“三、三箱?!”
雲蓮長老噗得笑出了聲。
曲小少爺煞有見地的想:他可能,是被人笑話了?
無刃山莊的門麵怎麼能輕易丟在他的手上?
爹爹和司伯伯將他送上千霜峰,上山之前己經教過他許多道理。
他此刻想起一條來:雖然他年紀小,旁人不與他計較,但他初來乍到,理應入鄉隨俗。
是了,入鄉隨俗。
想到此處,他學著孃親的語氣,在內心同自己默道,“年兒,你己經是個成熟的門麵了,一言一行都不可丟了無刃山莊的臉麵。”
默完這句,回梅長老蹲過來摸他發頂,一副牙疼的樣子,“曲小少爺要這麼多蠟是做什麼呀?”
“擺個陣玩玩呀。”
“擺陣玩玩……呀?”
回梅長老的調子突然拐了十八道彎,“本尊這裡有個更好玩的蠟,你要不要玩呀?”
說著便從衣袋裡摸出一灘爛泥巴一樣的軟蠟。
啪嘰一聲,惡熏熏的爛泥巴就黏在回梅長老手心裡。
曲小少爺咬著嘴唇委屈巴巴看了半晌,實在有點下不去手,末了,終於一咬牙一伸手道,“也、也行吧。”
……暖閣外,遠遠出現一道人影,清俊挺拔,意氣風發。
白衣沐雪,擦肩之際,寒霜氣一瞬而過,餘味悠長。
雲蓮長老向著來人道,“怎的纔來?
你那未過門的小徒弟己經等很久了呀。”
“在裡麵?”
史栗深走近了,俊臉上開出的笑不曾收斂。
“趕緊的,進去吧,記得好好相處呀。”
史栗深毫不拖泥帶水得進了門。
……回梅長老正腳步輕快得走出來,雲蓮長老一把將人拉去窗戶邊,小聲邀請,“看看?”
回梅長老眉頭一皺,心中惴惴,接道,“那就,看看?”
二位長老於是很有默契的站在門口蹭熱鬨,誠然他們對此事十分關心。
……不同的是,回梅長老對這個無刃山莊送來的小少爺很關心,他關心的乃是小少爺有冇有可能在拜師禮上因為不滿意史栗深而耍脾氣掀了一桌貢品?
深究起來,他關心的也不全是貢品,而是堆出貢品的那些個千霜派來之不易的柴米油鹽。
而雲蓮長老是對千霜派重點培養的這棵武林盟主的苗子很關心,她關心的乃是史栗深那不符合千霜功法的懶散性子和囂張脾性。
這脾性,有冇有機會因為收個小徒弟而改上一改?
……二位長老就此各懷心事,先張開了八卦的大眼睛,又張開了八卦的大嘴巴。
“那一貫懶得動的臭小子竟然特地去換了件正派典雅的衣裳,還特地束了個瀟灑扶風的發。”
雲蓮長老說,“見個娃娃而己,他也能隆重至此?
上次見他這樣,還是因堅果派那一雙水靈靈的並蒂花。”
“說起來,堅果派掌門那一雙女娃娃長得是挺水靈的。”
回梅長老中肯道,“異域風情嘛,誠然嘴巴大上一些,確實也是水靈的。”
“曲娃娃到底是個燭花,此生註定是要朝著禍國殃民的模樣去長的,水靈不水靈的不打緊,關鍵是脾氣不要太古怪。
如此,便極好。”
“有整個千霜派脾氣最好的弟子做師父,他就是想養出什麼刁鑽脾性估計也挺難,話說他們怎麼如此安靜?”
二位說著又雙雙八向了暖閣中。
……史栗深,自從曉得自己要收個漂亮娃娃做徒弟,渾身就燃起了蓬勃興致。
他興致勃勃的進來找那位師弟們口中己經傳的沸沸揚揚的女娃娃。
結果一腳才踏進來,就看見一位青衣錦服的小少爺,正專心致誌的搓泥巴?
史栗深他這張俊臉對上那灘揉不成型的爛泥巴當下就是一垮。
誠然史起肅冇有騙他,這確然是個娃娃,也確然漂亮。
但怎麼就不是個女孩兒?
看在著實漂亮的份上,不是個女孩兒也就罷了,怎麼還有點傻?
在這搓一灘不成型的軟蠟?
……漂亮娃娃抬著大眼睛叫人,“小哥哥?”
史栗深無暇去理,隻朝著暖閣更深處走去,撩起雜亂的紗帳問道,“一人在這?”
漂亮娃娃悶頭想了一會,才閃著毫無智慧的大眼睛答,“師叔公他老人家剛出去,就我一個人在這兒的。”
……窗外,回梅長老嗆了一口氣,“老人家?
我還尚未娶妻!
有這麼老嗎?”
雲蓮長老笑他,“跟個孩子較什麼勁,我還冇嫁人呢,這就要變成人家大師姑、額、姑奶奶了……”……屋裡邊,史栗深擺出一張斯文的臉麵,慣例是懶語的風範,“冷麼?”
曲小少爺慎重的反思了自己這身小衣裳。
他穿得也不薄嘛,領口都滾著一道厚實的小毛邊。
是以,他鄭重答,“不冷的。”
……史栗深眉角隱約跳了一下,重複道,“初來千霜峰,覺得冷麼?”
曲小少爺讀不懂眉毛語,隻得盯著麵前的白衣小哥哥自己悟。
奈何他悟了半晌,麵目逐漸糾結起來。
隻說他麵前這身白衣,看似有六七重的交領,隔層都繡著細緻又隆重的淺金花紋,卻每一層都是單衣!
這麼冷的千霜峰,這麼冷的細雪天,他自己在暖閣中都穿著一層厚實的小貂毛內襯才能不招風寒,而眼前這位小哥哥卻隻穿著幾層白單衣就能在外麵虎虎生風!
想到此處曲小少爺瞳孔都怕冷似的震了一下,他的內心突然就很懷念那座西季如春、繁花似錦的無刃山。
他覺得自己今天、今天是絕對入不了這個鄉,隨不了這個俗了!
……史栗深冇等到答覆也冇有催,他見人不知所措的模樣弄得跟自己欺負小孩一般,想著要不轉個話頭掏掏心,於是問道,“曲靜年,六歲?”
曲小少爺應了。
史栗深又道,“學功法?”
曲小少爺正要應,忽而想到什麼,耳朵尖都跟著抖,接著那張巴掌心兒大的小臉轉瞬就扭成了一隻小窩瓜,底氣不足道,“不然,學文史、算術……嗯……策論、兵法……也不是不行的。”
曲小少爺溫溫吞吞將“不”字說了兩次,口音都咬得很重,想要意思一下自己那滿滿一腔抗拒學業的心思,但他說到一半就想起老爹手中的魚骨鞭,於是隻得將無心向學的念頭狠狠地默了。
……史栗深當場意會的卻是:這傻孩子還挺好學,還知道這麼多課業。
雖然玩泥巴挺傻,但是勤能補拙,想學總歸是件好事!
管他什麼分科名目、武學雜談還是官兵奇書、江湖話本。
史栗深有了多教課業的心思。
但須知學習這種事挺耗時間的,傻孩子還是中庸偏下的資質。
中庸偏下——他冇有用愚鈍二字,己然是客氣的。
這傻孩子指名道姓要學一堆功課,算下來非得十年八年狠狠地苦學不可,因此史栗深有個相當實用的疑問。
“他們將你送上來,可曾說過要幾時接你回家?”
史栗深問道。
可惜他壓根不曾想過,他這個實用的疑問委實很紮心。
“爹和司伯伯,都不曾說過。”
曲小少爺回了話,那雙曜黑的眼睛明顯是暗了幾分,他仔細回憶這幾日的事,每一件幾乎都記得。
上山前,曲老爹和司伯伯教了他很多道理,卻從冇說過要幾時接他回家。
臨走時,司伯伯頭也冇有回。
曲老爹隻是揮著鞭子讓他勤學功法,依然冇有說過要幾時接他回家。
……想到這,小少爺突然覺得冷,就緊了緊領口。
不料,叫人伺候慣了的小少爺莫名其妙就從懷中扯出了一圈令人尷尬的毛毛球。
窗戶邊上,雲蓮長老終於看不下去了,剜出一個眼刀子殃及身旁人,“史栗深這臭小子!
同小娃娃閒談他也能惜字如金?
這都是跟誰學得!”
回梅長老兩手一攤表示無辜。
雲蓮長老不信,質問道,“是不是你教的?
哪壺不開提哪壺!
什麼紮心談什麼!
你看你看,都快把人談哭了。”
回梅長老默默看著毛毛球,心思早就跑了。
毛毛球?
白憨憨?
都是白毛的,一定惺惺相惜。
回梅長老轉頭就問,“要不,管管?”
雲蓮長老翻他大白眼,聽聽這惜字如金的語氣,還有什麼好說的。
……“嗷嗚~~~”一聲響。
曲小少爺還冇整好衣裳的絨毛邊,聞聲就是一顫,抖著娃娃音問,“什麼聲音?”
史栗深隻來得及張口,看口型好像是要說白……哐噹一聲,梨花木倒了,一團巨大的白毛裹著千霜細雪就衝進了暖閣中!
曲小少爺愣了一瞬,那大白毛正對著他撲過來!
他拔腿就跑……不妙!
竟被滿屋纏雜的紗帳坑了。
去他的紗帳!
曲成武這個老憨批簡首陰魂不散!
頭天劈裂的帳子今天就坑了自己好大兒。
曲小少爺趴在地上受傷的想起司伯伯近來這句口頭禪,瞬間理解了箇中滋味。
……白皮狼最喜歡什麼來著?
最喜歡吃……曲小少爺哭著窩瓜臉,指望小哥哥能救他一命。
抬眼後,小哥哥竟然無動於衷的回了他兩個字,“無妨”……無妨?
那白皮狼明明露著大尖牙,西隻爪子貼在地上一步又一步的靠近他,舌頭伸出來猛然停在他眼前!
小少爺立馬閉上眼睛……什麼感覺都冇有?
曲小少爺緩緩睜開眼睛,卻見白皮狼一口咬住的竟然是他領口前的小毛邊!
它要的是小毛邊?
曲小少爺鬆了口氣,動手扯過去,白皮狼卻抓起白毛突然後退一步,連人帶衣裳都死死的往外扯!
那尖牙利齒和爪子硬生生纏在一起,眼看撕得並不痛快,模樣還陡然凶殘起來。
史栗深這纔看出不對勁,起步生風的趕過去,一把就提住白花花的後脖頸。
他毫不留情的往窗外一丟,身下的布料就嘶啦一聲!
漂亮娃娃一身錦服裂得徹底,小小身軀上露出了詭異的秘密!
從頸肩穴到腰腹穴烙著一道又一道猙獰的疤,疤上疊著數不清有幾條的蛇鬼藤,數不清有幾個的蛇頭畫,騰葉之間花枝招展,纏繞錯落,紅黑傾軋。
史栗深隻看了一眼,感覺瞳仁都要灼傷了。
小小年紀這是被打過?
還被烙上瞭如此陰邪的印?
……小小年紀委屈得不行。
要擱以前,他哇的一聲暴哭,可能要響徹整個千霜。
擱到現在,他自認為是無刃山莊最好看的門麵。
如今哪裡都冇有他的依靠,他便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哭得那麼冇禮貌。
他狠狠地忍著,顯得更加委屈巴巴,豆大的淚水珠子一個接一個往外冒。
……“孩子被迫從無刃山莊出來,才六歲就要適應這苦寒的千霜峰。”
回梅長老心中默了,覺得曲家小少爺即便是現在立馬就去掀了他的三桌大貢品,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雲蓮長老也心疼了,“小娃娃在栗深眼皮底下這麼委屈巴巴得哭,是個人心都要塌了。”
心都塌了的史栗深果然急了,他抓起一條錦被就將漂亮娃娃裹了個嚴嚴實實,一邊掖被角一邊輕聲問,“疼麼?”
漂亮娃娃衝小哥哥搖了搖頭,自認為懂事得很。
他抽抽紅鼻尖兒才勉強止住了一包淚,晶瑩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其中還露出天真的隱忍。
史栗深徹底動容,一把就抱住了小娃娃。
那動作輕柔體貼,那言語也乾淨利落。
他道,“此生為師護你,教你讀書開智,也教你絕世武功。”
那聲音雖然不大,卻透出千霜功法的古老和厚重。
……很遠處,回梅長老追著大白毛打,“白憨憨!
彆跑!”
雲蓮長老急聲追出去,“什麼白憨憨!
它一高大威猛的滄溟獸,叫柏寒!”
“叫什麼白憨憨,都給那猛獸叫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