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剛過,曉子就去學堂上課了,鄉裡頭倒是派了一個年輕女教師下來,聽說是在比雙峰城還要大的長沙城裡頭讀的大學,看上去就是有文化的那種人。
李村長可怕虧待了這女子,怕老先生那屋他睡不習慣,特地是在自家開了間偏房給這位女老師住。
女老師雖是城裡頭娃娃,但也還是拒絕了村長的好意,搬進了老先生原來的那間房。
曉子一去上學,兩小的在家也能自食其力,英連就想著和李村長他兒子一起搞點小買賣做了,過兩年,就有三個娃娃要讀書了,這學費錢單靠黃土背朝天的還真掙不回來。
李混,也就是李村長他兒子,上個月從城裡頭回來了,開著一輛時髦的兩輪車,那聲音還冇到頭子口,就震得滿天響。
李混說那叫摩托,誒,從人身邊開過去,硬是給人身上蒙上一層灰,倒是他爹樂嗬嗬的,灰頭土臉的也還是不忘笑。
李混說起話來一股子城裡味道,怪得很,李興民老婆說他連俺都不會說了,隻會說窩屎的窩,村裡頭那些嘴巴也不饒人,教小孩子就叫他了個混混窩屎,還說他哪是回來做買賣,分明就是外頭落魄了,現在回村裡頭搞投機倒把的手段騙人錢來嘞。
李村長老了,不行了,有聽到風聲的說鄉裡頭要下來人取代李村長,石牛頭子裡那群人就勢利得很,都不揹人了,就一個勁滴說起李村長他們家的醜事來,還說呢,那老先生就是被李村長他們家給冤枉的,他女兒跟彆個打賭,輸了逗他爹玩,他爹還真當真了,帶頭就把人家家裡頭砸了,還黨員呢,分明就是搞獨裁,老先生多好的人呐,硬是被扣了一個那樣的名頭,真是對不起他白教咱村孩子了。
村裡人聽了這話,越扯越遠,也不往他家去了。
他家晚上也不開燈了,早早地就睡了,獨英連看上了李混說的小賣部生意。
英連也不避人,硬是大白天的,村裡頭人收工歇氣的點,就走到李村長家裡頭去,手裡頭還提了自家做的燒酒,味道香的很。
包著李混,三人這酒也是從下午喝到了晚上,硬是喝到曉子出門扶著他爹回去。
冇過幾天,英連和李混合夥的小賣部就開業了,就開在英連家裡頭。
他家寬敞,地大,放一兩個大櫃子也不是事,李混就負責進貨。
英連出的少,拿了自家全部積蓄出來,也不過纔是李混從城裡頭拿回來的三分之二,賺了錢兩個人就西六分,李混大頭,英連也冇意見。
頭兩天店子開門,也冇啥生意,也冇人敢進來買,生怕肚兜裡頭那三兩毛錢被騙走。
英連就坐在自家門口望著李興民他老婆拽著張頭子他老婆一趟一趟地從這路過,明著是給他們那兩男人送水,不知道的還以為兩男人在外頭和她兩野戰呢,地為床天為鋪地,暗著的就是想看看英連這家裡頭到底有些啥子好玩意。
熬不了幾天,英連的小賣部終於是開張了,來的不是李興他老婆,來的是李興。
那男人平日裡埋頭乾活慣了,嘴笨得很,就說俺家燈壞了,俺婆娘讓俺來買燈泡。
英連也是心裡頭清楚,他家平時連個燈都捨不得開,哪能壞呢。
英連心中暗喜:這是試探呢!
果然,這一個燈泡賣出去了,來買燈泡的人也多起來了,買茶米油鹽的人也多起來了,就連小孩路過也得進來買兩顆泡泡糖出去吃。
英連和李混這買賣算是成了。
村裡頭說李混的聲音也少了,反倒是後悔冇當初搭把子手,看著英連一天天地賺那錢,心裡頭癢癢著。
曉子現今是成了學堂裡頭的零食大戶,天天地英連都給她那破布包裡頭塞滿了吃的,生怕他那寶貝女兒在學校裡頭餓了肚子。
這小破包可是把小張頭子饞壞了,就每天扒拉著曉子的衣服,就想著要點吃的,活脫脫地就成了曉子屁股後頭跑的小跟班。
英曉也樂意張波蛋在後頭跟著,一塊小泡泡糖就能讓張波蛋硬生生地走個一公裡路送她回家。
兩人關係一好,張波蛋的嘴塞了東西,也藏不住事,路上一走一下子就把當初那事跟篩子似的抖落出來了。
張波蛋說那老先生是個好人,就是老給她們打板子,尤其是李為民和他。
“老先生就喜歡李思,李思遲到了也不打她的板子,還偷摸著讓李思進他房間給她糖吃呢!”
“你咋知道的,你看到李思吃糖了不?”
“不是,你傻啊,每次李思從老頭房裡頭出來嘴巴邊都有冇擦掉的糖印子,而且李為民也跟俺說他看到好多次了,老頭不給俺們吃糖,就隻給李思一個人吃。”
張波蛋一邊嚼著泡泡糖一邊說著。
“那老頭就是喜歡李思,不喜歡俺們。”
“哦,那為啥那老頭後麵又變壞人了?”
“再給俺一顆,俺就告訴你,這是俺的秘密,俺答應了李為民,不告訴彆個的。”
張波蛋手一伸,一下子勾起了曉子的興趣。
曉子掂量了口袋,也冇猶豫就掏給了張波蛋。
張波蛋一邊撕開包裝紙一邊把泡泡糖放進嘴裡:“李為民讓俺回去告訴俺爹,說那老頭讓李思看他下麵。
俺回去告訴俺爹,俺娘俺娘不信,還把俺打了一頓。
李為民就自個回去告訴他爹孃了,後來俺也不知道了。”
“那你們不是撒謊的嘛?
張波蛋,俺不給你糖吃了,你和李為民都是電影裡頭的壞人。
俺要告訴俺爹,回去抓你們”張波蛋一聽不給他糖吃就急了,嘴裡的泡泡糖就給嚥下去了,更急了,嚇得眼淚水都掉出來了。
“都是李為民讓俺說的,誰讓那老頭不給俺糖吃,現在好了,俺要死了,泡泡糖要把俺的肚子黏住了。”
張波蛋一哭一鬨,曉子也忙安慰他,生怕張波蛋回去告訴他爹。
“俺不告訴俺爹抓你了,俺就讓俺爹抓李為民去,都怪他。
你彆哭啦,泡泡糖吞下去不會死人的,俺弟都吞下去好幾回啦,俺爹都說冇事。”
聽到不會死,張波蛋的眼淚這才停下來“真的不,俺不會死啦。
你不要告訴李為民是俺告訴你的,李為民知道會打死我的。”
“放心,俺爹是好人,不會讓他這個壞人打死你的,俺爹會把他抓起來的。”
曉子一臉的正氣,跑回家第一件事就告訴了英連。
“曉子,這事可不能亂說,恁是不又聽你大婆她們說的?”
“爹,俺冇瞎說,是真的!
俺用兩泡泡糖換的,張波蛋告訴俺就是李為民撒謊告訴他爹的!”
“曉子,那就是老先生冇對思妹幾乾啥,是不,你的意思。”
英連迫切的想得到事情的真相。
曉子小小的年紀,拍著胸脯,一臉不憤的說:“爹,就是李為民為了吃糖,騙了張波蛋,結果張波蛋他爹冇理他,李為民就自己告訴他爹,然後他爹就告訴李叔了。
你快去把李為民抓起來,爹。”
李思是李村長家的丫頭,李為民是李興民家的小子。
英連冇說話,沉默半晌,點了一根用紙捲起來的煙。
他沉沉的往外吐了一口子旱菸,誰也不能保證這是假的,但誰也不能保證這是真的。
英連內心裡頭那股正義感此時卻是在作祟。
男人透過那口煙望向如今的小賣部,朦朦朧朧的,剛有起色。
男人捨不得,擺擺手讓女兒不要再提這事了,也告訴曉子這話以後隻能憋在心裡頭,可以是從任何一個人嘴裡頭傳出來的,但絕對不能是他英連家裡頭傳出來的!
英連揣了一個秘密,背了一個包袱,每天守著小賣部也冇了當初的動力。
英曉也乖乖地聽了她爹的話,整天鬱鬱不樂的。
她覺得爹說的和陳老師說得不一樣了,老師說做人要誠實,爹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管。
年關了,又是一個寒冬,可快趕上前幾年那天氣了,冷到骨子裡頭去。
李村長家的女兒跳河了,九歲的孩子,撲通地,就往河裡頭跳了。
早上不明亮,在河對頭田裡乾活的人又看不清,還以為是哪個不聰明的鳥往河裡找食吃呢。
轉頭一想,又不對,這寒冬臘月的哪裡有鳥在外頭飛啊。
那瞅著黑糊糊地,再仔細一看,那可不是村長家丫頭正往水裡頭跳呢。
李村長急啊,一聽到這個訊息,人差點就冇站穩。
到了河邊,報信的人也迷迷糊糊地,也冇瞅見是哪個位置,他衣服也冇脫翻身一個猛子就往水裡頭跳。
河裡頭水冷,河堤邊站著的那群漢子都不敢往水裡頭鑽。
李村長他婆娘就一首在旁邊哭天喊地,叫著自家丫頭的名字,求著人下去救救她家孩子。
冇人動,黑乎乎地,河堤上站滿了看熱鬨的人,卻冇有一個想救人的人。
等孩子再被撈上來的時候,臉都發白了。
李村長在水裡頭用光了所有的氣力,一上岸就站不住了,人就暈過去了。
他婆娘看著全身還在滴水的女兒,仔細一摸氣都不往外頭喘了,人也嚇厥過去了。
這時候人群裡頭纔有騷動聲,後頭喊著救人呐,前頭纔有幾個漢子動起來,硬是把這一家三口齊整整地送回了家。
英連從城裡頭一進貨回來,曉子一句話都冇說,就是幫著爹卸貨。
來小賣部買東西的人提了一嘴,英連方纔知道這事。
那家人女兒救上來就是個冇氣的了,放在廳堂門口,拿了塊布蓋著;爹暈過去了,把張頭子請到家裡頭掐著人中纔是從閻王爺那裡搶回條命來;孩他娘醒來瞅見女兒蓋著白布的屍體又暈過去了;李混硬是過了一兩個小時纔出現在家門口,鬼知道這天殺的乾什麼去了。
李思跳河的時候,曉子就在河對頭的田裡摘菜。
小孩子眼睛好,一眼就瞅見那是個人。
女孩那一跳,是真把英曉嚇壞了,手裡頭的菜也扔掉了,一屁股就坐地上了。
她迷糊地就聽見旁邊有人開始吵鬨,腦子也開始不打轉。
她坐了好久,纔回過神來,菜也不要了,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英連冇去湊這熱鬨,囑咐著曉子帶著利子和傑頭在家裡好好待著。
他真怕看到跟自己女兒一般大的人躺在地上會控製不住情緒。
男人點了一支旱菸,坐在那裡又是一抽。
李村長跟他家就隔了一條巷子,過了轉角就是他家。
那邊吵吵鬨鬨地,英連彷彿冇有聽到一點聲音,一根又一根地抽著他的煙。
石牛頭子並冇有對這一家人的遭遇感到同情,在他們的言語裡,村長當初就是做了冤枉事,斷了老先生的路,這是老先生來索他家孩子的命來呢。
冇有被證實的話,一句一句地像是寒風紮進了這家人的心窩窩裡頭。
他們是連夜走的,前腳剛安葬完李思,後腳李混就把家門一關,就走了。
他帶著他瘋了的娘和中風的爹,離開了石牛頭子。
走的時候,李混把摩托車就往英連家門口一扔,啥話也冇說,也冇和他碰麵,也冇說這買賣還做不做。
過冇幾天,大家就都跟冇事人一樣,就把這事當成談資,一遍一遍地說著那九歲的女娃娃犯下的“彌天大禍”。
英連不知道為啥,心裡頭總感覺缺了點什麼,但為了他眼前那三娃,他還是打算一個人做好這買賣。
曉子變得不愛說話了,英連隻當娃娃大了,成熟了。
這年冬天比起那年還要冷上一點,不僅颳起了寒風,還下了一層薄薄的雪,硬是把人眼睛都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