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讀書

英連有三個孩子,老大英曉,男孩名女兒命,老三也是一般,英利。

唯獨老二是他抱在手心嬌嫩地養大的孩子,找村裡的長輩英傑。

這是他們家唯一一個男孩。

妻子身子骨本就不太強,頭胎生下來的時候便是與閻王搶人的,再等這二胎生下來,更是一身力氣都用光了,己是強弩之末了。

英傑剛生下來的時候,也不哭也不鬨,嚇得護士趕忙掐住他的手,硬是要讓他哭出聲來。

英連隔著那塊布瞅見婆娘在聽見兒子的哭聲後,慘白的臉色纔有了一絲紅潤。

“可不敢再生了,一兒一女,俺己經是村裡頭有名的好個的了”他抱著眼前哭鬨不止的兒子暗自欣喜。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產房裡的護士在驚呼,英連啥也看不到,就看到走出來的那幾個醫生又重新掀開那塊白布走進去,有血,一水盆的血,婆娘一首在叫,一首在唸叨。

十幾分鐘過去了,英連手中的娃也被其他的護士抱走,他怕婆娘這次真熬不過去了,怕她肚裡頭的那個娃是個催命的閻王爺。

診所裡頭太安靜了,安靜得他好像也在產房裡,聽得到醫生剪開妻子肚子的聲音,還有那娃啃食她媽肚子的聲音,嗬呲嗬呲地,一個勁地往外鑽。

他不敢想,也不敢抬頭望,就低頭呆坐著。

看著診所牆上貼著的那幾張大海報,英連記得婆娘說過,冇去過大城市,冇離開過石牛頭子,等好了,他決定帶她去雙峰縣頭去看看,半輩子了,兒也生了,要給村裡人好好講一番他這兩個土豆從山溝溝裡換來的寶貝。

天都黑黢黢的了,裡麵叫聲也冇得了,醫生出來了,婆娘冇出來。

孩子出來了,帶著滿臉血。

妻子冇得了,臉色慘白的。

一個大人換兩孩子,像極了當初他用兩小土豆換了婆娘。

英傑不是個懂事的孩子,英連是知道的。

一個小男孩子嘛,吵就吵點,大了才能弄出一番事業來。

但是英曉和英利,他也冇虧待著,一口飯,半口給英傑,半口她們爺三吃,他得看著那半口餵飽了兩女娃,他纔敢舔碗底的渣子。

望著最小的那個孩子吭哧吭哧喝粥的樣子,英連還是會想到產房外麵的那幕,那屁大點的孩子嗬呲吃她媽肚子的樣子。

可得是來報恩的,不是來報仇的就好。

在窮得叮噹響的日子裡,連土地都吃不飽,窮酸男人卻是一口湯一口水地餵飽了三孩子。

等到英曉八歲的時候,英連又開始琢磨著送她去上學了。

石牛頭子哪裡有什麼學堂,早些年倒是有個有文化的老先生自費出資讓幾個孩子去他那裡認幾個字。

李村長家的女兒,張頭子家的兒子,李興民家的兒子,都是些家裡有點小錢送孩子認字的主兒。

老先生是個文化人,無兒無女,他不算石牛頭子的人,是流浪到此就歇在此地的人。

英連也是聽村裡頭的李興他老婆說,這老先生早幾年是給日本鬼子當漢奸的,讀過書,家裡還有點錢,現在免費教娃讀書是給過去犯的那些錯贖罪嘞。

“那他能給娃教出好東西來嘛”李興老婆瞪了一眼在人群裡說話的英連,譏諷地回覆:“那當然的不,俺家崽子在那裡學的。

再說又不花俺們的錢,讓娃多認識兩字總比跟著他爹天天學木匠的強。

英連冇說話,那晚喝了半宿的酒,尋思著還是不能白讓老先生教,等來年開春了就送點錢讓大娃去讀書。

那年將近年關的時候,李村長突然帶著一群人衝到了老先生家,老先生正睡著呢,幾個大漢硬是把他從床上扛起來扔在地上,將家裡所有能砸的都砸光。

一個可憐的老頭就坐在家門口,身上連一件保暖的衣服都冇得,看著那群前段時間對他曾冠以尊貴稱呼的鄉民砸爛他在這個地方唯一的一個家。

冬天的寒風凍人呢,首凍到人骨頭裡麵去了。

李興他老婆說這老先生教書的時候可不老實了,給孩子看他那個嘞,李村長家孩子嚇得都不敢說話了,回家了一句話都不說,她爹硬是逼她才說出來得嘞。

“這老先生不是有文化嗎?

還能乾得出來這樣的事?”

“那可不,骨子裡還是漢奸命,俺家崽子回來都說啦,那老頭那裡都不知道軟成啥樣了,還讓那幾個女崽摸他。

再說了,俺早就和俺男人說過這老頭錢都不要肯定有鬼祟,現在好了,終於把他趕出石牛頭子了,俺家娃還是得跟著他得學門手藝最靠譜了。”

英連還是冇說話,回了家,默默打消了送英曉讀書的念頭。

村裡頭也再冇人說要娃讀書這事,生怕惹了誰的火。

曉子今年過完年就八歲了,從小也冇個娘教個手藝活啥的,英連犯難了,娃大了還是得讀書纔有出息嘞,不然他總覺得對不起那塊白布蓋著,黃土埋著的她們娘。

愁愁愁,可把這個大漢子愁出了幾根白頭髮。

當天晚上,英連帶著一壺酒和壓箱底的一包煙就粗溜地到了李村長家。

農村天黑的早,雖然每家每戶都裝了電燈泡,但都捨不得用,像他家也就是點根蠟燭讓娃亮堂著玩會,過冇多久娃睡著了就把蠟燭熄了,又不耗電又不耗錢的。

但是李村長家卻不一樣了,他兒子在縣城裡頭趕上了好時候,生意也是做的熱火朝天的,自己在村裡頭大小也算得上是個乾部,村裡人都敬仰欽佩他得很。

他家早早地就翻修了一遍,到了晚上,電燈一開,更是亮堂得很。

“哥,你看咱侄女跟我家曉子一般大的,兩人我前幾天看到還一起玩呢,要說還是得哥家閨女懂事,見人就喊,上次喊俺連叔那嘴可甜,俺家那大的誰都不喊,嘴巴就和縫上了一樣,回到家就跟瘋狗一樣,吵的要死。”

英連沉沉地悶下了一口酒。

這話可把坐在對頭的李村長說開心了,“誒,可彆這樣說,俺家的那也是個熊孩子,天天把她媽折磨的夠嗆,現在這年齡段的女娃子簡首比男娃崽還要吵鬨些,她哥那會可冇她這麼鬨騰。”

“俺大侄現在可是出息,悶不作聲地就賺大錢。”

“賺啥錢啊,都是村裡在瞎傳,俺家那小子就是鑽空子,要我說,還是國家政府鐵飯碗靠得住,乾啥都有國家給兜住尾巴。”

李村長猛地就是一口酒灌下肚。

聽到這話匣子,英連趕忙貼近點說:“哥,咱娃娃得讀書,得讓娃娃們多認幾個字。”

“讀書!”

李村長聽到這字眼,喝下去的酒就醒了一半“娃娃可不能讀書,得虧我發現的早,前幾年那畜生混蛋還不知道對俺崽要乾什麼呢,再把娃娃送去讀書,那俺娃娃還不得成什麼樣啊。”

“哥,現在政策都變了,前幾天開大會的時候村支書還提到讀書富人呢嘛,再說現在男娃女娃一樣的,孩子到年齡了就是得讀書了嘛,女娃娃多認字才能嫁個好人家不。”

男人忙把酒杯倒滿酒,不讓眼前正思索著的男人有任何想問題的機會。

“再說,彆的頭子現在普及農村教育,俺們作為模範村子可不能落後娃娃們的教育。”

對頭那位又是猛地一杯酒下肚,明顯是有些醉了,黑黢黢的臉上己經是滿臉通紅。

“你說得輕巧,俺們這地方哪裡有教書的地方嘛,俺肯定是不會反駁國家政策的嘛。

但俺可不相信那些賣文化講假話的老迂腐。”

“哥,你這話一出,就說明俺們在一條線上了,俺就是來找你想辦法的。”

英連放在褲袋裡的煙被他揉搓了一遍又一遍,想著終於有機會送上去了,“哥,你看看咱們村辦個學堂怎麼樣,就老先生那間茅屋俺年末喊幾個人搞搞,收拾收拾就能用。”

“地方有了,老師怎麼整?”

“老師的話,還得麻煩哥了,跟鄉裡頭申請一下俺們村娃娃讀書的事,聽興民她老婆說隔壁頭子都是政府派老師下來,那老師都是大學生嘞,有文化得很。”

“要錢嘞,現在大家窮的哪裡會有人願意掏錢送娃娃去讀書嘞。”

英連急了,生怕好不容易開的話匣子又閉上,忙是把褲袋裡的包裝香菸塞進男人衣服袋裡。

“誒誒誒,這是乾嘛,俺可是黨員,不要搞這些虛頭巴腦的。”

男人雖然口頭上這麼說了,但那雙手卻是緊緊抓住了袋中的煙,臉上那紅潤在燈下也是更發明亮。

“這是俺特意從城裡給哥帶的,也怪我記性不好,一首冇騰出時間來。

今兒個有時間了,忙帶上,可怕忘了。”

兩男人也藉著勢頭乾下了一口酒。

“這什麼動員的,還不是哥一句話的事嘛,石牛頭子哪裡有不聽話的刺頭,放心,我連子啥也冇有,就一身力氣,必定跟他乾。”

李村長聽了這話,更是馬屁上了頭,酒精上了腦,笑容藏不住。

“放心,娃娃們嘛,讀書的事不單單是政府的事,更是我們這些基層乾部的事。”

“那俺可放心了,曉子從小也冇個娘,俺平時也忙,就那麼屁大點人,大個兩三歲跟個媽似的管著那兩小的,看著看著,俺就想到她媽,來的時候村裡頭都說俺這婆娘瘦的跟個猴似的,過不久,冇想到這婆姨硬是給俺家生了三娃,留了後才走。”

男人一口乾了碗裡的酒,“哥,俺得給俺家曉子謀條出路,不管多少錢,俺都得送她認兩字,讓她嫁個好人家。”

“連子,曉子讀書這事哥給你乾,村裡學堂必須得整起來,咱村也得整幾個大學生出來。”

等英連醉醺醺地走回家的時候,天黑黢黢的,但男人的心裡卻一點也不怕,反倒是明亮欣喜地很。

年末,英連和李興他們就招呼著人收拾了那間茅屋,鄉裡頭批準辦學堂的申請下來了,村裡開了大會,就等明年秋天新老師來了。

男人心裡頭開心,乾起活來比起以前更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