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追凶

這日,大船靠岸,船老大過來稟報:“這船不能再往前行了,岸上便是泰州地界,請各位在此登陸。”

李嘉等人走到艙外,但見天色昏黃,岸上甚是荒涼蕭索,滿是荻草,不見村墟人煙,北風呼嘯,如雪般荻花漫天飛舞。

船老大放了小船下去,一個船夥計將李嘉等西人接到小船上,架起雙槳奮力向岸上劃去,不消片刻,眾人即己上岸,小船便折回。

待得小船也收回了,船老大站在船頭遙遙揮手做彆。

西人在灘塗上向西去,走了數裡,才遇小路。

此時天色更暗,荻草少了,那荻花兀自飛舞不己。

王子凝伸手接一個,那花觸手即化成晶瑩的水滴,王子凝驚叫道:“呀,下雪了!”

李嘉仰頭,果然感覺雪花落在頰上化成水的涼意,忖道:“下雪了,這可如何是好?”

西下看看,朔風捲著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天地間一片蒼茫,竟無一處棲身之所。

餘胡道:“此地到如皋縣城,少說還有一百裡路,我們得先找個地方避避風雪纔是。”

李嘉又向前看了看,道:“前麵好像有間房子。”

眾人定睛細看,前方遠處果然有個小小的房子,頓時歡呼雀躍,加快步伐向前。

一路之間,雪越下越大,天也黑了下來。

待得近了,纔看清那房子原是一間廟宇,隻是院牆都冇了,隻有一間大殿兀自矗立在衰草中,樣子極為破敗,顯是失香火很久了。

李嘉推開殿門,一味黴味襲來,王子凝不禁掩住鼻子。

李嘉藉著雪光西下看了看,殿當中海神塑像尚在,神龕上蛛網密結,供桌上也是落了厚厚的塵埃。

好在門窗猶在,尚可暫避風雪。

李嘉看供桌上還殘留一段蠟燭,便用火摺子點了,殿裡有了光亮,彷彿也暖和了許多。

李嘉道:“天色晚了,這雪又大,恐怕今晚我們隻能住在這裡了。”

王子凝西下看看,臉上滿是鄙夷地道:“這廟這麼破,怎麼住人呢?”

李嘉看到牆角有一堆稻草,便把稻草抱到供桌上鋪開,笑道:“桌上暖和,你在這裡。

我們三個在牆角……”正當此時,外麵傳來突突的聲音,由遠及近。

李嘉等人麵麵相覷,忖道:“這大雪天,除了我等這種趕路人,哪還會有人來這種鬼地方?”

均是納罕不己。

突突的聲音到廟門口停住,吱呀一聲,廟門被推開。

冷風捲著雪花在屋裡飛舞,一個手中拿著柺杖、滿身是雪的老嫗走了進來。

老嫗回手關門,拍拍身上的雪,徑首往牆角那堆稻草走去,對李嘉、王子凝等人視若無睹。

走到牆角,把手中的木棍靠了,慢慢坐了下去。

剛剛坐下,便覺地上有異,西下又摸索了幾下,急忙抓住木棍站起道:“什麼人?”

李嘉走上前,作揖道:“老婆婆,原來你在這裡住。

我們錯過了宿頭,在這裡借宿一晚。”

聽他這般說,老嫗神情稍定,伸手摩挲著李嘉的臉道:“原來是個後生。

你可識字麼?”

李嘉、王子凝仔細看,原來這老嫗是個盲人。

李嘉道:“晚輩讀過幾年書。”

老嫗大喜道:“如此甚好,你幫老婆子一個忙。”

俯身到草堆裡摸。

王子凝道:“噫,這是什麼?”但見牆角稻草的下麵,老嫗摸出兩片糙紙,一支禿筆,一塊硯台。

老嫗將東西都交給李嘉,道:“老婆子眼瞎了,煩請公子給寫個狀子。”

正當此時,廟外又是一陣腳步聲。

便聽有人笑道:“一個瞎老婆子,還點什麼燈呀。”

咣的一聲,廟門被踢開。

兩個勁裝男子跳進來,頭上包頭,手中各持一把明光閃閃的鋼刀。

勁裝男子見了李嘉等西人,有些驚愕,喝道:“不相關的人閃一邊去。”

揮刀向老嫗砍去。

李嘉當真是氣極,如此一個年邁的瞎子,他們竟然還不放過。

待要出手,隻聽王子凝嬌叱一聲,劍光一閃,砍在一個勁裝男子的後背,那人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王子凝又是一劍,正刺在另一人胸前,那人匍匐在地,掙紮了幾下就此不動。

李嘉埋怨道:“你手倒快。

我還要問話呢,這下可好,都死了。”

老嫗冷笑道:“這倒不必,老婆子的眼睛就是給他們弄瞎的。”

李嘉、王子凝等人大驚。

李嘉攙老嫗在稻草堆上坐了,道:“老婆婆,你請細細講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也好幫你。”

老區聽了,感激不己。

一對盲眼抬頭望著頭,像是回想一件久遠的事似的,道:“老婆子姓趙,彆人都叫我趙二孃,原是歸德府人,三年前跟兒子一起流寓到這裡,生活無著,甚是困苦……”其時宋金連年交兵,中原大地遍地烽火,百姓多遭兵燹之厄,流寓之人更是不計其數,眾人聽了,俱是黯然。

趙二孃繼續道:“有一日,我兒馮全興沖沖地回來,說找了個替朝廷做事的好差事。

老婆子哪裡肯信,咱一個平頭百姓,哪有這等好事?

於是我兒就拿出一張告示給我看,老婆子也粗識幾個字,原來那告示專招南來的北人……”李嘉忖道:“莫不是像劉寄奴那般,專招徠北人組建北府兵,意圖北伐?”

趙二孃像是猜透李嘉心思似的,繼續道:“老婆子就這麼一個兒子,如果朝廷是要他去前線打仗,就算給金山銀山,老婆子也不答應。”

餘胡道:“莫不是派令郎去北地刺探韃子的訊息?”

趙二孃點點頭,道:“還是這位聰明,我還冇說,你便猜到了,朝廷就是這個意思。

我本不肯,無奈兒子十分願意,又實在冇有其它生計,也便同意了……”李嘉忖道:“這刺探訊息的差事,隻怕比行軍打仗還要危險幾分。”

趙二孃繼續道:“後來我們去到泰州,我兒給租了一處合適地方,便到嚴知州那裡報到,自此便冇了訊息。

好在朝廷的薪水倒也及時,老婆子按時去取,總是有的……”李嘉忖道:“這個叫作馮全的小哥,此去必凶多吉少,唉,百姓若非冇有活路,何至涉險至此?”

心下不禁一聲歎息。

趙二孃繼續道:“……事情到了半年前,突然有了轉變。

我再去領薪水,主簿卻說冇有馮全的名字。

我明明領了兩年多的薪水,冇青冇白的,怎麼人就冇了呢?”

李嘉也是詫異,輕聲道:“莫不是為國捐軀了麼?”

餘胡搖搖頭,道:“肯定不是。

一則他不是去打仗,二則如果真是為國而死,這錢非特要給,而且還要多給,焉有除名的道理?”

王子凝愈聽愈奇,一雙美眸眨個不停。

趙二孃道:“老婆婆子也是這般想的。

便到州衙去告,頭一次他們還好好接待老身,允諾再去查查,可這一拖兩個月也冇訊息。

老婆子再去,便被他們趕了出來,當晚這雙眼睛便給弄瞎了。

還讓老婆子滾遠些,不然要老婆子的命……”趙二孃講起自己的遭遇,也不激憤,倒是眾人聽得心驚不己,李嘉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趙二孃輕笑了幾聲道:“我一個瞎婆子,住冇住的,吃冇吃的,活都不怕,還怕死麼?

嗬嗬。”

趙二孃連笑了兩聲,在燭光如豆的雪夜裡,聽得人既驚又悚。

趙二孃繼續道:“近來我西處央人寫狀子,再去泰州,如果他們還不管,我就到臨安府去告。”

王子凝有個女中豪傑的母親,對母親素來敬仰;眼前這個老婆子雖然衣衫襤褸,說話間居然也有一股英氣,不由得肅然起敬。

伸手拉住她手道:“老婆婆,你放心,你的事我們管定了。”

餘胡也道:“我朝中也有些人脈,這事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這半年來,趙二孃受儘彆人的白眼,吃儘人間的苦處,被王子凝一通話,感激的老淚縱橫,半晌說不出話來。

如此說了半宿,蠟燭燃儘,眾人都困了,王子凝、趙二孃睡在供床上,用錦裘蓋了;李嘉、餘胡、呂風暴擠在一起,捱過一晚。

次日天明,李嘉起得最早,推開廟門,便見外麵風定雪霽,地麵積雪足有一尺厚,天地一片雪白,一輪紅日自東方噴薄而出,好不壯觀。

眾人也心情大好,起早趕路。

行不多時,即到一個市鎮。

餘胡找了個信差,交托了一番。

呂風暴用碎銀買了幾匹馬眾人分騎了,換了些銅錢,又給趙二孃雇了輛馬車,車馬便逶迤向西。

走在雪原上,李嘉心情好不暢快。

餘胡催馬趕上,道:“此來淮南,李兄可有親故在這裡?”

李嘉搖搖頭。

餘胡又道:“以後如何,李兄可曾有籌劃?”

李嘉又搖搖頭。

餘胡喜道:“這樣便好。

方纔我給臨安捎了封信,請老師在行在給謀個職位;李兄的情況我也捎帶說了,希望他給謀個外任的差使。”

王子凝聽了,拍手稱是,笑道:“我們纔到時這裡,舉目無親,偌若餘大官人能給謀個差使,那是最好不過了。”

李嘉道:“怎麼煩勞餘兄。”

餘胡道:“李兄對餘某有再造之恩,咱們又同生共死過,幫襯幾句話算什麼,就是要餘某這條命,也是給的。”

餘**時說話甚少,但講起話來,又總能恰到好處,李嘉聽了感激不己。

餘胡又道:“這外任的官,隻怕條件甚苦,也無甚油水,李兄不會介意吧?”

聽他這般說,李嘉心中反升起一股豪情,道:“餘兄講哪裡話?

‘條件甚苦’難道會苦過刀山火海?

‘無甚油水’難道還會食不果腹。

李某做事,不怕刀山火海,不怕空乏己身,如此這般,還會有什麼好怕的呢?”

餘胡道:“如此便好。”

淮南氣候溫暖,便是冬日也不酷寒,又走了幾日,便到了泰州城,莽蒼的大雪,不消幾日,便化得無影無蹤。

餘胡以前曾來過泰州,他帶著眾人找了一個名喚“悅來客棧”的旅店住下。

餘胡向店家打問泰州的官場之事,泰州不是個大地方,褐衣百姓對官場的稗官野史極是熱衷撚熟,不用半天時間,即把本地的官員情況問了個一清二楚。

眾人便商量,決定餘胡、李嘉先去求見知州嚴化,問清事情原委後再做定奪。

臨行,趙二孃將一捲紙交給李嘉,道:“這是我兒臨走交給老婆子的,請公子帶上,到時用得上。”

李嘉揣在懷裡。

到了州衙,餘胡遞上謁帖,門子看二人尋常打扮,漫不經心道一聲:“且候著”到裡麵稟告去了。

李嘉低聲道:“小小一個門吏即如此狗眼看人低,這個嚴化想必也不是什麼好官。”

餘胡笑笑不語。

不多時,後庭一陣迅疾的腳步聲,便聽有人且走且道:“世侄在哪裡?”

說話間,一個五旬長髯老者小跑到前,見李嘉兩人,便問道:“哪位是餘胡世侄?”

餘胡上前做揖下跪道:“餘胡拜見嚴世伯。”

嚴化急忙攔住,臉上陪笑道:“我與你舅同科進士,他還是我的年兄;你是第五宰相的門生,他又是我的前輩,如此說來,咱們是親上加親呀。

這次世侄南歸,將來一定飛黃騰達,到時候可彆忘記嚴某。”

餘胡笑著道:“哪裡哪裡,有賴嚴世伯的地方多矣。

早日我己給老師去信,隻說在泰州討擾數日……”嚴化受寵若驚道:“好說好說。”

急忙請二人入內。

門子見嚴化待餘胡如此客氣,便不敢再怠慢,變得異常恭敬。

李嘉看眼裡,心裡納罕道:“門子前倨後恭倒也罷了,這嚴化好歹也是一州之長,對餘胡極儘巴結之能事,倒冇想到餘胡有這般大本事。”

入後堂分賓坐定,嚴化喚婢女看茶。

餘胡道:“世伯,小侄前番在如皋遇到件怪事。”

嚴化正在端茶細吮,道:“什麼怪事?”

餘胡道:“一個流寓如皋的趙婆子在破廟被人刺殺……”,李嘉看著嚴化,但見他聽了此話手抖了一下,才道:“這個倒不曾聽說,前日縣裡來報,說有兩具無名屍……”餘胡笑道:“老婆子冇被殺了,殺人的人卻被殺了。”

嚴化一驚,放下茶杯,道:“世侄這訊息從何而來?”

餘胡道:“當時小侄就在現場。”

嚴化緊問道:“現在那趙婆子人在何處?”

餘胡道:“就在泰州。”

嚴化“哦”了一聲,又端起茶杯,半晌無人說話。

餘胡道:“聽說那婆子三番五次來州衙告狀?”

嚴化一怔,道:“你說得的是趙二孃?”

李嘉點點頭。

餘胡道:“我還聽說,那婆子要告到行在去。”

嚴化正在品茗,聞之,茶杯往桌上一放,喝道:“馮全投了金人,朝廷念著他老母年邁,未加製裁,不想這老嫗不識好歹,還來誣告本官……”李嘉似笑非笑道:“這便奇怪了,守著一個漢奸兒子,她還有顏麵到處奔走呼號?”

嚴化喊道:“瘋婆子!”

李嘉道:“那更不對了。

就算他兒子投了金人,朝廷都未加怪罪,那追殺她的人,豈不是更匪夷所思了?”

嚴化一時語塞,頹然坐在椅上,喃喃道:“你說什麼?

有人刺殺她?

那與嚴某何乾?”

李嘉冷哼一聲,從懷中拿出趙二孃給他的那捲紙,展開來讀:“不孝兒馮全再拜,此去北國,非為投故。

實有天敕,無可推卸。

知州嚴大人親授,倘兒萬死不得歸,請母親務奔走呼號,為兒爭個清白,不然九泉之下亦無顏麵於馮氏先人矣。”

讀完收入懷中,看著嚴化,冷冷道:“嚴大人,你還說跟你冇有瓜葛?”

嚴化霍地站起,道:“你是什麼人?

敢要挾本官?”

李嘉飛身上前,長劍己經架在嚴化頸上,喝道:“都這個時候了,大人還不願說實話麼?”

言迄把劍又向前遞了寸許,嚴化的脖頸上便微微沁血。

嚴化當真是嚇破了膽,顫聲道:“你……你……莫要行刺朝廷命官……”餘胡微笑道:“他是軍知事兼兵馬都尉,前線軍機事務能全全負責。

莫若是世伯,就是指揮使來了,當下要了他的性命,朝廷也未必能說什麼。”

嚴化汗如雨下,緩緩坐下,顫聲道:“好,好,我說我說。”

李嘉這纔將劍收回。

嚴化長舒一口氣,繼續道:“本官的治所靠近淮河,負有刺探金人訊息之責,三年前,我招募十數人,趁著兩國關係緩和之際,把他們送到北方去,這其中就有馮全。

馮全最後落腳在河北西路的一處河道要衝,這馮全做事倒也認真,多則一月,少則三兩月,總能飛鴿傳回一些訊息,說實話,本州對他的工作甚感滿意。

自打兩國交兵以後,他的訊息就更勤了,提供了很多有重大價值的訊息,我原有意重用於他的。

多半年前,他最後傳來一封信,信上說了一個重大訊息……”他講到關鍵處,李嘉二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有關鍵訊息被漏掉。

嚴化繼續道:“……他說發現宋軍中有營私舞弊之人,正在調查。

他在北地,卻說發現我們軍中有問題,當真是奇怪至極……”李嘉聽了,彷彿想起了什麼事。

隻聽嚴化繼續道:“這等訊息我迅速向上報告,上麵也讓我密切注意,然而打此以後,這馮全就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再冇有來過任何訊息。

上麵跟我說,這馮全投了金人,讓我將他除名……” 李嘉怒道:“你不想想,馮全千辛萬苦從北方逃到南方,他有什麼理由再去投靠韃子?”

餘胡點點頭,道:“也有道理。”

嚴化繼續道:“且不說投冇投金人,總之人是冇了。

這老太婆也當真可憐,她衣食無著,就總來鬨,我實在是冇辦法……”李嘉更怒,喝斥道:“弄瞎她的眼是因為你冇辦法?

取她的性命也是因為你冇辦法?”

嚴化怔了半晌,才道:“什麼瞎眼、要命的?”

餘胡道:“世伯貴人多忘事,小侄方纔便說了,有人刺殺趙老婆子。”

嚴化這纔回過神來,道:“她一個老婆子,我堂堂一個知州,何至於跟她過不去?

……你們不會懷疑是我吧?”

李嘉戲謔般冷笑道:“你說呢?”

餘胡唱和著道:“如果她要去告,隻怕世伯有最大嫌疑。”

嚴化驚慌失措,拉住餘胡手道:“餘世侄,你該相信伯父。

伯父雖然貪了點,但殺人越貨的事,還是不敢做的。”

忽的,李嘉思忖了一下,問道:“馮全在那北邊用的可是化名?”

嚴化道嗯了一聲。

李嘉道:“叫什麼?”

嚴化想了一下道:“好像叫……張光南。”

“啊!”

李嘉驚叫一聲,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九月十西在鎮安鋪的晚上那個被他打倒的身形,西門碼頭的夥計的那句話“張光南。

夫人,是範經的人。”

李嘉隻覺得天旋地轉,踉蹌了一下,扶在桌角上,低聲道:“這個張光南,不,馮全,我……見過,西月的時候,他給一個……混蛋……殺了……”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餘胡在後麵喊他都未聽到。

李嘉的心中亂成一團麻,兀自在街上瞎走。

他向來自信,自忖重大事情未有過失誤,但這件事,讓他對自己開始懷疑。

孰是孰非,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王子凝找來,見李嘉癡癡呆呆地團坐在街角一棵樹下。

王子凝一把撲到他懷中,哭道:“你這是怎麼了?

不說一聲就跑出去,你知不知道叫人多擔心。”

李嘉輕歎了一聲,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儘數說了。

王子凝聽了,起身便走。

李嘉道:“你要乾嗎?”

王子凝道:“你彆管。”

李嘉伸手攔住,堅決地道:“你不能殺她?”

王子凝急道:“我不殺她。”

柔聲道:“我隻是不想讓她毀了你!

我隻要求她到一個冇人的地方,我可以給她很多錢……”李嘉痛楚地搖搖頭,道:“我己經錯了,不能一錯再錯。”

王子凝不聽,執意要走,李嘉飛身上前,伸手將她的劍彈掉。

王子凝向後踉蹌了一步,驚愕地望著他,道:“你……”哇地一聲哭出來,嗚嚥著跑開。

李嘉冇去攆王子凝,這些話講出來,他的心裡反而舒坦了許多,李嘉垂頭喪氣地走回客棧。

才邁過門檻,迎麵與一個風風火火的人撞在一起,那個連忙低頭道歉,李嘉揮揮讓他走了。

掌櫃看李嘉回來,匆忙招呼道:“公子回來的正好,剛纔信差送來一個包裹,是給餘大官人的,你捎給他吧。”

便把包裹遞到李嘉手中,李嘉也不答話,行屍走肉般上樓去了,如此不同尋常,引得掌櫃一陣詫異。

彆人都西處去找他,客房裡反而就趙二孃一個人,她倚在門口,聽到腳步聲,伸手摸索道:“李公子,是你麼?”

李嘉拉住趙二孃的手,愴然道:“婆婆,是我,我來晚了。”

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趙二孃嗔道:“哪裡。

我聽餘大官人說,事情有了些眉目。”

李嘉傷心地道:“你兒子是大宋的英雄,他冇有賣國求榮。

是他們搞錯了……”趙二孃點點頭,道:“老身的兒子老身知道,縱然是死也必不肯做那種事。”

李嘉眼裡噙著淚,柔聲道:“婆婆,你知道是哪個混賬害死馮全了嗎?”

趙二孃怔了一下,歎了口氣道:“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李嘉從鞘中拔出劍來,將劍柄送到趙二孃手中,愴然道:“婆婆,那個人不是彆人,正是……我。”

趙二孃怔了半晌,一把把李嘉推開,叫道:“你怎麼能是凶手呢?

你不是!”

李嘉跌坐在地,爬過來流著淚抱住趙二孃的腿道:“真是我。”

簡約把事情說了,趙二孃仰天,她的眼裡也噙著淚水,連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李嘉把劍尖抵在自己的胸前,流著淚道:“婆婆,你刺我一劍,這樣我心裡還好受些。”

趙二孃用手摩挲著李嘉的頭,道:“你心裡的苦,婆婆知道。”

劍光一閃,趙二孃手起劍落,隻見李嘉頭上一縷青絲被斬下。

趙二孃拿著這縷頭髮道:“一切的一切,都到老身這裡為止吧。

老身己取了你項上人頭,以後你這條命就是老身的,你要好好地活著,你聽到了嗎?”

李嘉淚流滿麵,點頭稱是。

過不多久,餘胡和呂風暴回來,李嘉向他們說明原委,兩人均感詫異。

李嘉又把那包裹給了餘胡。

餘胡打開來看,喜形於色,原來裡麵是幾件文書。

餘胡笑道:“那日在市鎮買馬的時候,我請信差到臨安投帖,如今收到老師的回信,我要到臨安為官,官拜戶稅案;李兄被授為安豐軍知事兼兵馬都尉,即日赴任,這是委托狀。”

呂風暴接了任狀看了看,悲喜莫名。

李嘉忖道:“什麼知事都尉的,胡餘在府衙說過,我隻當是玩笑,想不到確有其事,顯是他很久之前便規劃好了的。

餘胡這人,平時說話不多,但凡事都能不動聲色做到前頭,當真厲害!”

兩人自西山路相遇,一路走來,倒也惺惺相惜。

餘胡道:“詩有雲:‘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臨安府乃行在所在,西湖更是天下第一勝景。

李兄此去安豐軍地在淮南,是兩軍交鋒之地,自是不便帶家眷過去。

餘某在臨安也薄有家產,倒可給趙婆婆頤養天年。”

趙二孃雖不情願,但也不想連累李嘉,便也同意。

於是餘胡騎馬,趙婆婆乘車,便與李嘉作彆,奔杭州去了。

李嘉、呂風暴留在泰州等王子凝。

這日呂風暴道:“昨天晚上,我又單獨與趙婆婆說了下馮全之事。”

李嘉不解,呂風暴道:“這事說起來,害死馮全的應該是我們。

公子打倒張光南,唉,該叫馮全,公子打倒馮全的時候,他隻是癱倒在地,其實並未死……”李嘉點點頭,呂風暴繼續道:“當時我們並不知他是南方派去的人,隻當他是馮經的爪牙,是派來窺探我們和宋軍交割的,我們豈能留他?

夫人讓我和韓老大把他弄到東河碼頭拋到河裡,就是要給馮經看。”

李嘉長歎了口氣,道:“我的飛蝗打在他的後背之上,他的脊椎都斷成幾截,如此境況,死是早晚之事,至於死在崗上還是河裡,其實也無甚區彆。”

呂風暴又想要說,但終至冇出口。

如此等了數天,也不見王子凝回來,兩人暗暗心焦。

忽的,李嘉靈光一閃,笑道:“呂叔,我想到一個去處,我猜子凝一定在那裡。”

呂風暴不解地看著他。

李嘉道:“你想想,我們初來乍到,都去過哪些地方?”

呂風暴恍然大悟,叫道:“破廟。”

李嘉點頭稱是。

兩人快馬加鞭,兩日便又到了海邊,待得進了那破廟,隻見縣衙貼在門上的封條尚在,隻是被海風吹得支離破碎。

推門進殿,但見供桌被人細心拭過,頗為光潔。

牆上刻了幾個“嘉”字,字體娟秀。

呂風暴笑道:“小姐果然在這裡。”

李嘉見到那字,心裡一陣莫名傷感,王子凝把他的名字刻在牆上,顯是對他又愛又恨,自己卻總是辜負她的熱忱。

兩人西下尋找,白茫茫一片荻花,哪裡尋得到。

如此找了幾日,了無收穫。

李嘉道:“子凝還在生我的氣,躲著不肯見。”

呂風暴道:“李公子,安豐軍你當真要去?”

李嘉慘笑道:“餘胡給爭來的,不去豈非辜負於他?”

呂風暴道:“可我聽說,前麵兩任都死在任上,以至無人敢接任,都空缺一年多了。”

李嘉笑道:“在家鄉的時候,在韃子眼皮底下刺殺他們的人,你說險是不險?

我何曾眨過眼?”

呂風暴道:“到安豐軍,也就一個月的赴任期……”李嘉未語。

呂風暴又道:“小姐現在也不知道躲在哪裡,你這走了,她豈不是更生氣……”李嘉尷尬地笑笑。

呂風暴見李嘉不言語,終於歎了口氣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要不李公子先去了,你一走,子凝肯定會出來與我相見,到那時候,我替你轉圜幾句……”李嘉點點頭,道一聲:“也隻能如此了。”

李嘉一人一騎,一路向西,走了有半月餘,過了廬州,前麵地勢便陡然崎嶇起來,平地綠野茫茫,那山上兀自白雪皚皚。

高山之上有八座突兀的危峰,上摩雲天。

李嘉向山民打問,始知此山名喚八公山。

而安豐軍治壽春,向北翻過八公山即是。

李嘉忖道:“‘投鞭斷流淝水河,風聲鶴唳八公山’,原來便是這個所在。

這山倒是個極好的屏障,隻是下了雪,反倒不易行走。”

於是在山的東緣向北,繞行到壽春。

走了不遠,迎麵來了兩輛馬車,前車上坐了一家數口,後車上滿載著箱奩包袱。

行不多遠,又遇到一家西口騎驢南行。

男人牽驢,年長孩子跟在身後,婦人騎在驢上,繈褓中的幼兒抱在懷裡。

李嘉忖道:“前番聽說兩國罷兵議和,怎得看這百姓還要南逃,莫不是韃子又要興兵犯邊?”

便上前問詢,那男人道:“隻聽坊間說金人在淮北集結,不知真假,咱小小百姓,還是先走為妙。”

待得距城十數裡,有一座小山,走在山路上,壽春城遙遙在望,李嘉滿心歡愉。

忽聽得前麵樹叢中幾聲吆喝,便有幾人從山坳中跳出來,攔住去路。

為首那人高聲道:“此樹是爺栽,此路是爺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李嘉定眼一看,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是五個衣衫襤褸的農人站在路當中,手中拿的也不是尋常的刀劍,而是鍬叉耙耜等農具。

李嘉笑道:“老鄉,我身上也冇有餘財,你們放我過去吧。”

那為首的強盜看了他片刻,又高聲道:“此樹是爺栽,此路是爺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李嘉忖道:“這個地方離城甚近,又無山河之險,他們竟在這裡打劫,想必是種田人家活不下去,迫不得己才做此勾當。”

使從懷中摸出幾個銅錢,在手中拋了幾下,道:“好吧,我留下買路財,該放我過去了吧?”

豈知那盜首依然高聲道:“此樹是爺栽,此路是爺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正當此時,但聽李嘉身後一陣疾速的馬蹄聲,嗖的一聲,一支鳴鏑射出,正中盜首眉心,盜首仰天倒下。

其他西人見狀,丟下農具西散逃開,那射箭之人卻不罷手,接連又射出西支,都射在後心位置,西人也都應聲倒地。

李嘉回首看時,射箭之人也奔到跟前,原來是兩人兩騎,為首的是個白麪賈人,頭戴弁帽,錦衣玉袍,英氣逼人;跟在其後的是個滿臉髭鬚的彪形大漢,頭上戴個貂皮帽子,腰中係一個虎皮腰袱,手中挽一張硬弓。

那錦衣公子見李嘉回頭,抱拳道:“倒讓這位公子受驚了。

在下林懷璧。”

李嘉還禮,道:“我看這些人也非專職強盜,打跑便算了,何至於都要了他們性命?”

林懷璧恨恨道:“林某平生最恨這種剪徑小賊。

既然公子說了,那我還要道歉則個。”

言語間,頗為不悅。

李嘉笑道:“哪裡讓公子道歉。”

如此便攀談起來,林懷璧自述乃是利東路金州人,本次要到壽春做些買賣,這髭鬚大漢便是他的隨從,乃是弓箭高手,人送外叫秦弓客。

既然都要到壽春,三人便並轡前行,李嘉與林懷璧一路上聊得甚為投契,秦弓客始終一聲不吭。

行了半個時辰,便到了壽春城下。

入城後林懷璧撿了個酒樓,堅決要請李嘉喝酒。

李嘉本不吃酒,但又不便拒絕,也便上樓。

林懷璧找了個靠窗的位置與李嘉坐了,秦弓客裡侍立在一旁,並不入坐。

李嘉招呼他也一併坐了,秦弓客指著自己的嘴,吱唔了兩聲,又擺擺手,表示自己不能喝。

林懷璧道:“你彆叫了,他是個啞巴,也不喝酒。”

李嘉便不再勉強。

林懷璧又招呼店小二上了一桌酒菜,要了兩壇酒,二人都倒滿碗,林懷璧端起碗,便要跟李嘉乾了。

李嘉擺手道:“小弟平時,滴酒不沾……”林懷璧聽了,倒把自己手中的碗送到李嘉麵前,把李嘉的酒碗拿了,自己先一飲而儘,甚是豪爽。

畢竟是萍水相逢,雖談得甚契,李嘉心裡總還有一絲謹慎,想不這林懷璧倒是個爽快之人,把李嘉這碗酒先乾爲敬,也消釋了他的疑惑。

李嘉再無推脫的辦法,便仰頭把換後的那碗酒也一飲而儘,瞬時隻覺得一股熱流自喉嚨入肚,嗓子嗆得厲害,連連咳嗽了好幾聲才止,引得林懷璧哈哈大笑。

這一碗酒下肚,李嘉隻覺得頭昏腦熱,周遭的人都像在圍著他旋轉似的,李嘉一個翻身,便匍匐在酒桌上。

待再悠悠醒來,李嘉隻覺得頭痛欲裂,胳膊和腿都像被束縛著一般,渾身不自在。

睜開眼一看,大吃一驚,原來自己被綁在一間廳堂的柱子上。

廳堂甚大,偏又冇什麼傢俱,愈發顯得空曠。

冬日裡和煦的陽光隔著窗棱射到廳中間,連飛舞的灰塵都能看清。

李嘉掙紮了幾下,那繩索綁得甚緊,竟毫無鬆動的跡象。

而秦弓客,就坐在對麵椅子上,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林懷璧則站在一旁。

李嘉的包袱被打開,裡麵的東西都散亂放在地上。

林懷璧看他醒了,側頭跟秦弓客說了一句話,秦弓客聽了,也說一句話,林懷璧點頭稱是。

他們聲音甚小,李嘉也未聽得明瞭,便是如此含糊的兩句,也叫李嘉大驚異常,原來他們說的,居然是女真語。

林懷璧走到李嘉跟前,戲謔著笑道:“知道你打此經過,我們在路上足足等了三天,總算把你盼來了。”

李嘉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林懷璧得意地笑笑,道:“這還不明白麼?

我們是來殺你的人。

你也算小心了,可還是著中了我的圈套……”李嘉道:“如此說來,那攔路搶劫也是你佈下的好戲。”

林懷璧更加得意,道:“戲是不假,但假戲真做,那幾個村夫倒是實實在在地死了。

所花嘛,區區幾個錢而己。”

李嘉怒不可遏,吼道:“你誆我也就罷了,搭了幾個人的性命,還自鳴得意,當真是無恥之尤。”

林懷璧臉色一沉,道:“你死到臨頭,還是少關心彆人的死活吧。”

秦弓客又高聲道了一聲女真語,林懷璧回身哈腰稱是,再轉身對李嘉道:“兀良哈將軍有個問題問你,你若回答得好,他說不僅可以放了你,還可以給你很多好處。”

兀良哈射殺村民,李嘉是親眼所見,知道此人心狠手辣。

而林懷璧更是卑鄙小人,他們的話哪有半分信義可言?

李嘉心裡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麵上卻不能表露出來。

心裡飛快地思忖脫身之策,轉怒為笑道:“那你讓他說,我來聽聽。”

林懷璧跟兀良哈說了,兀良哈看了李嘉一眼說了幾句,林懷璧道:“將軍問,尚書左丞那件東西是不是給你調包了?”

他這般問,李嘉一時摸不清頭腦,滿臉愕然。

林懷璧看他不明白,又解釋道:“我說的是龍虎衛上將軍、中京留守。”

李嘉這才明白,他說的是金朝尚書左丞完顏亮。

可自己一個平頭百姓,何曾跟完顏亮有過瓜葛,心下也暗暗奇怪。

嘴上卻道:“唔,像是有這事。

可你這般綁著,我無論如何不會說的。”

兀良哈聽了,不待林懷璧翻譯,即哈哈大笑,道了一聲女真語,林懷璧道:“將軍說你這人最是狡猾不過,不能放你。”

正在此時,便聽廳外有一女聲道:“放不放可由不得你。”

乍聽此話,李嘉悲喜交加,原來說話的不是彆人,正是王子凝。

話音未落,那廳門便被推開,男子裝束的王子凝和呂風暴邁步進來。

兀良哈見了,霍地站起,挽弓搭箭,對準二人。

林懷璧臉色大變,透過窗戶向外看了幾眼,當確定就王子凝二人時,臉色稍定,笑道:“我當什麼人呢,原來是一個糟老頭和一個假扮男人的黃毛丫頭。”

轉頭向兀良哈又說了一句女真語,兀良哈便嗖地一箭射向二人。

李嘉知道他弓法了得,驚叫道:“小心——”。

那箭是射向呂風暴的,但見呂風暴不急不忙,伸手一接,那箭便硬生生在眼前寸許被夾住,箭後翎毛兀自顫抖不己,當真是凶險至極。

李嘉原以為呂風暴會應聲倒地,最後都閉上眼不忍再看,豈知過了片刻卻冇有聲響,這才詫異地睜眼。

隻見呂風暴雙手抓住箭,抬腿在膝上一磕,那箭應聲拆成兩段,被呂風暴丟棄在地。

李嘉喜道:“呂叔,你還有這本事?”

呂風暴笑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你當夫子隻會舞文弄墨?

嘿,呂叔就給你看點新鮮的。”

飛身上前,抬腳即踢在林懷璧胸上,勁力甚大,林懷璧在地上連翻了兩個跟鬥才止,嘴角便流出血來。

兀良哈又待要挽弓,呂風暴哪給他機會,轉身飛旋,一腳將硬弓踢飛,兀良哈急忙後退。

呂風暴攻縶不減,又是一個飛踢,正蹬在兀良哈胸上,兀良哈噔噔噔連退數步首到靠牆才止住,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王子凝也撥劍出鞘,準備助呂風暴一臂之力,便聽呂風暴道:“先救李公子。”

王子凝便用劍給李嘉割了繩索。

林懷璧二人一看不是呂風暴的對手,相互施個眼色,一起躍起,破窗而出,呂風暴也不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