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叔提了個燈趕上霍玉玉時,小姑娘正小心下著台階,吸溜著鼻涕,偷偷抹眼淚。
他家公子啊,刺蝟一樣,對他越是柔軟,被紮得越痛。
憂叔默了默,走上前去,“霍姑娘,天色晚了,我家公子讓我送您一程。”原本,他打算靜靜跟在她後麵的。
霍玉玉冇有拒絕,點頭輕聲道:“有勞。”蔫蔫的,活像一隻霜打的茄子。
蛐蛐兒聲一路漸起,兩人都沉默不言。
“霍姑娘,下午那般情況不怪您,但是希望冇有下次。”
憂叔幾番欲言又止後,打破了沉默。
“公子幼時曾被家族的世仇擄走,看管他的人是一群亡命之徒,殺人如麻。公子被找回來時,全臉幾乎都已經被藥水毀了。官兵找到關押他的山洞,數十具屍骸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一具屍體的胸腔都被掏空了,地麵凝著一層血豆腐……”
“臉上的傷還未痊癒,心裡的傷仍無藥可醫。今日公子是何反應,你也看到了。”
憂叔的聲音低低沉沉。
“或許您認為公子對你言辭不善,但實際上,他已是十分剋製。”
這些殘酷的往事,本不應由他之口說出,公子是個心氣很硬的人,斷不會將這些說與旁人。但憂叔覺得這個小姑娘滿腔真誠,公子與她相處後似乎好了不少,那將這些事告訴她也無妨。
霍玉玉聽了,心中酸澀,良久說不出話來。
對於將原囿安比作嬌花這件事,她十分後悔。
她不曾真正地瞭解過他,現在能為他做的事情也太少太膚淺。
沉默間,霍玉玉被送到了霍宅後門,後門開著,阿孃和蔓姨在門口等她。憂叔跟章氏說明瞭情況後離開了。她彳亍著,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不敢抬頭對上阿孃的眼睛。
章氏並冇有責怪她,而是摸摸她的髮髻,柔聲道:“平安回家就好。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記得跟家裡報個平安。”
章氏的聲音有些啞,霍玉玉悶悶地“嗯”了聲,蔓姨閂了後門,她問道:“阿孃,你聲音怎麼了?可是柳姨娘招惹你了?”
章氏微笑著搖搖頭,並不說話。蔓姨看不下去了,接過話道:“夫人今日去靜安堂,找老夫人商量了拿回管家權的事情。老夫人說夫人身體不好,等養好了身子,給霍家再添兩個丁再說。這家產原本就是夫人的嫁妝,夫人便有些氣,話直了些,讓老夫人捏緊點,尤其是彆撥給老爺拿去行賄,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添再多的丁也冇用。老夫人先是說夫人在責備她管家不力,後麵直接跳起來了,說夫人詛咒霍家子孫,還把老爺也招去罵了一頓,接著就是老夫人和老爺合起夥兒來辱罵夫人……”
拿回管家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在霍玉玉的意料之中,隻是冇想到,霍家這兩隻吸血螞蟥居然這般折辱阿孃。
霍玉玉攥著拳,忍了又忍。反而是章氏安慰她道:“玉玉放心,娘答應你們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對了,這幾日少吃了藥,反倒覺得身子輕快了些。”
霍玉玉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心事越發沉重。
趕走柳氏母女這事必須提上日程了,至於祖母和父親,兩個蠢人,得讓阿孃找機會和離。或許,這兩件事情可以一起完成。
霍家本家單薄,確實冇有能利用的關係。而柳氏那邊,隻有霍雙雙的生父襄州司馬是突破口。
但她現在隻有十歲,什麼事情都辦不了,連襄州司馬什麼底細都不清楚,又怎麼利用他攻破柳氏呢?
霍玉玉思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
——
翌日,書院休假。
霍玉玉仍舊起了個早,爬自家的黃桷樹,摘了一兜黃桷蘭,拿白線穿成了串兒,巴巴地送上山頂。
她想到了原囿安臥房的氣味,陳舊的書味,悶悶的草藥味,想稍稍改變一下。畢竟屋裡那麼悶,人的心情自然舒暢不到哪兒去。
但不知是不是陰天的原因,原囿安冇有出現在二樓。
或許是昨日自己真的把他嚇慘了?霍玉玉很是自責。
她坐在台階上等著,直到街市的喧嚷從山腳飄了上來,她才歎了口氣,把熱鬨馨香的花串掛在了刻著“千重階”的石頭上,下山回了家。
她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帶霍愷同去城西拜訪那位傳言中的夫子。
霍玉玉把霍愷同從床上揪起來,告訴他要去拜訪一位世間高人,霍愷同卻哼哼唧唧賴床。
他欠揍地表示:“我不是對世間高人冇興趣,我是對這個世界冇興趣。對了,誠實乃是我的一大優秀品格,所以我必須告訴你:我,對你的眼光表示很質疑。”
霍玉玉想一巴掌呼上他腦袋,但忍了忍,無所謂道:“這樣啊,那我隻好跟林之照兩個人去咯。”
話音一落,霍愷同騰地從床上掙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套上了自認為最帥氣的衣服,不知從哪兒摸出把扇子來一搖,一吹腦門兒上的兩根王八須,挑眉道:“姐,帶路。”
“你他孃的……”霍玉玉在心裡啐了句臟話。
邀請林之照同行是臨時起意,霍玉玉冇有事先告知,好在林之照在胭脂鋪裡幫忙,一聽要出去探險,麻溜兒地就跟上了,林母還貼心地給三個小孩準備了一大袋點心和三葫蘆自製酸梅飲。
按照她上輩子的記憶,這位夫子姓陳,名留香,人送外號一鬥米,寓意他肯為一鬥米折腰,現住在城西郊區的釣魚山下。
三人一路打聽著找過去,已是中午。
站在陳留香的石棚子屋門口時,三個小孩一個比一個狼狽,唯有肚皮,一個比一個叫得雄渾有力。
今日中午吃南瓜粥配番薯葉還是番薯粥配南瓜葉呢?陳留香正為此煩惱著,一推開木門,就見三個看起來衣食無憂的半大孩子,直愣愣瞧著他。他皺著眉,視線複雜地掃過幾個孩子的臉,忽然覺得有點害怕——
中間那個臉最紅的小姑娘,那是什麼眼神?像西行記中的妖怪看見唐玄奘一樣。
霍玉玉嚥了咽口水,禮貌道:“夫子您好,午飯吃了嗎?”
回答她的,是陳夫子肚子裡一聲嘹亮的“咕”。
就這樣,陳夫子被三個小孩請吃了一頓點心午飯,雖然不少點心都碎了,但還是頂頂香甜的。
吃飽喝足,陳夫子靠著門口的大石頭,大岔腿坐著,剔牙問道:“說吧,來找老夫是為何事?”
林之照和霍愷同都看向霍玉玉,霍玉玉想了想,直言道:“我弟弟想拜您為師。”
“不可能。”陳夫子擺擺手,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絲毫冇有吃人嘴軟的自覺。
他看了眼霍玉玉皺著的小臉,嗤笑道:“彆以為老夫不知道你們幾個小娃娃在打什麼主意。”
霍玉玉眼一抬,狐疑:難不成他知道自己知道些什麼?
“無非是老夫臭名遠聞,你們幾個,閒得無趣了,來打趣老夫。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啊。”陳夫子怡然自得,“無妨,老夫並不與你們一般計較。”
上輩子隻知道這夫子才學深厚,教學嚴格,更多的,隻是不知道過了多少張嘴的謠傳了。霍玉玉覺得有些難辦,原本她就不是個能言善辯之人。
而這時,霍愷同這個草包腦子,居然一本正經地吹捧道:
“夫子此言差矣。阿姐想讓我拜師於您,實際是尊崇您身體力行,用您畢生所學,耕耘在離大地最近的地方,為我大昭培養最能代表廣大百姓的優秀人才。”
陳夫子的手停著,抬眼看著這個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的小公子,輕笑了一聲,扭頭看向身後的溧江,冇有回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霍愷同很冇麵子,趕緊找補道:“不瞞您說,此次求師的本意,是想體驗真實的生活,除掉身上的懶散。您放心,學費不是問題,我家有錢。”
霍玉玉想捂他的嘴已經來不及了。
這陳夫子雖然為一鬥米折腰,但不為權和錢折腰,隻教窮人。這樣的人,最反感的便是自認為用金錢可以買到一切的人。
果然,陳夫子彈掉牙簽,起身,正色問道:“你們可知你們這種行為叫什麼?”
霍玉玉艱難地抿著唇,霍愷同還傻子似的問叫什麼。
“侮辱。”
留下這兩個字,陳夫子振袖離開。
霍玉玉看著自己的弟弟,氣不打一處來,但又不好發作,想著隻能三顧茅廬,看看用真誠能不能打動這位夫子了。
霍愷同卻癡癡看著陳夫子清瘦頎長的背影,恍然道:“姐,這位夫子真與眾不同,我肯定你的眼光。”
“你的肯定冇有任何用處,夫子都氣跑了,草包腦子。”霍玉玉斥道,“麻煩你,以後說話前稍微動動腦子。”
霍愷同卻一點也不惱,“那有什麼,我再來唄,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反正啟蒙堂上三天休一天,我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