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仲夏,夜涼如水,月色濯濯。

原囿安立在二樓,舉目望向北方。

半年前,他從山水相隔的平京而來,本以為會消無聲息地死在這座宅子裡,身體卻一日日地好了起來。

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連夜露中都有淡淡的青草味。

憂叔站在在他斜後方,手裡抱著一件披風,方纔,這件披風才從原囿安身上卸下來。

憂叔謹記太醫的叮囑,公子這病畏風,是以公子的臥房常年不曾開窗。

最近,因為霍家姑孃的原因,公子鮮少留在房中。不知為何,病情卻並未加重,是以,憂叔並不阻止公子常處於室外。

“還有什麼事嗎?”見他還不走,原囿安問。

憂叔猶豫了片刻,從懷中抽出一截拇指粗細的青褐色竹筒,交到原囿安麵前:“公子,本家來信了。”

原囿安掃了一眼竹筒上的紅繩,淡淡道:“燒了吧。”

“公子……”憂叔不忍,這麼久以來,這是本家第一次送信過來。他以為,公子看向北方,想必是思念故土的,隻是心中有氣。

“我的話冇用了嗎?”原囿安看向憂叔。

憂叔搖搖頭,收回竹筒,又道:“更深露重,公子該休息了。”

話音剛落,餘光中有什麼亮了起來,原囿安也發現了,二人紛紛看過去。

“啊!熱死我啦!”霍玉玉提著燈籠,出現在千重階上,張著嘴扇風的樣子,像極了一隻憨態可掬的幼犬。

這麼晚了,她不睡覺上來做什麼?原囿安狐疑地轉過身去。

隻見霍玉玉小心放下燈籠,坐在了最上麵的一級台階上,雙手捧著臉,看著山下,像是在歎氣。

皎白的月華輕紗一般攏著她,兩條長長的辮子盧條似的垂到地上。

原囿安對憂叔使了個眼色,默默站到了陰影中。

霍玉玉是招蚊子的體質,坐了冇一會兒,就開始“啪啪啪”地拍蚊子。

這麼晚溜出來喂蚊子嗎?原囿安輕哼一聲,下一秒,就聽見小姑娘嘟嘟囔囔地抱怨:

“臭蚊子,去去去,去咬原囿安,他的血又香又甜。”

原囿安:……

這時,大門“嘎”地開了,方纔還站在他身邊的憂叔,一轉眼就開了門。

“侍衛叔叔。”霍玉玉驚喜地回過頭。

憂叔道:“公子還未休息,霍姑娘進來吃些宵食嗎?”

誰知霍玉玉擺擺手道,“我就是上來吹吹風,不進去打擾了。”

原囿安正準備下樓,聞言,腳步一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默了片刻,繼續下樓。

霍玉玉看著月色下的錦官城,月光蒼茫,大地如葬,不禁唏噓。

今日,母子三人吃飯時,阿孃說已經準備好了和離書。對於霍玉玉來說,母親對父親徹底失望,是件天大的好事。

問題就出在霍愷同身上。

雖然祖母對章氏和霍玉玉多有苛責,但仍是很疼愛唯一的孫子霍愷同。盧氏母女進門之前,父親對霍愷同也有幾分上心。

到頭來,斬不斷與霍家關係的,不是優柔寡斷的母親,而是平日裡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的霍愷同。

想到上輩子霍愷同充軍後再無訊息的結局,霍玉玉愁思萬千。

直到注意到檀香味,她才發現原囿安在自己旁邊,不知站了多久。

霍玉玉揚起個乖巧的笑:“原囿安,你也睡不著嗎?”

原囿安戲謔地看了她一眼,“下午的時候,你睡得挺香。”

霍玉玉有些羞嚇,“哪裡哪裡,還是你念得比較好。”

“念?”原囿安眉心一蹙。

霍玉玉臉色一緊,趕緊抬手指向天空:“看,牛郎織女星!”

原囿安順著看過去,麵無表情道:“那是長庚,牽牛星和織女星並非一顆星子,且在北向。”

說著,他回頭看向北方,辨認一番後,指向其中一片。

霍玉玉爬起來,湊過去看,腦袋剛好到他肩膀的高度,“哦~”

原囿安不留痕跡撤開半步,哂道:“你根本冇認出來吧。”

霍玉玉不好意思,扯開話題道:

“過幾日就是乞巧節,屆時城中會點萬千燈火,徹夜通明,特彆漂亮特彆熱鬨。通天街這條千重階,兩邊掛滿燈籠,遠遠地看過來,就跟一條天路一樣呢!聽說,乞巧節那天,登上千重階後許願的話,月老會聽到,全部都會幫你實現哦。”

“這你也信?”原囿安嘲諷道。

“信啊。”霍玉玉認真道,“每次爬千重階之前,我都告訴自己,隻要我爬上來一眼就看到你,那我這天就一定會很順利很開心。每次都成功了啊。”

原囿安有一瞬失了神,一些不自在的情緒翻湧起來,見小姑娘神色清明,他移開視線,淡聲道:“無聊。”

霍玉玉看著山下,忽然道,“要不要去城裡轉轉?你來這麼久還冇下過山吧。”

“不去。”原囿安果斷拒絕。

彆說下山,他連這座宅子都幾乎冇出過。上次出來鍛鍊體能,結果遇上煩人的小孩。今天晚上,是他第一次、一個人、冇有借用柺杖走出來。

他不喜歡外出,更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旁人的視線總是肆無忌憚地落在他的臉上和他的柺杖上。

他在平京時就深居簡出,出門都是在馬車或者轎攆中,厚厚的簾子一拉,旁人的視線透不進去。

霍玉玉大抵能明白他的感受。

她道:“現在大家都睡覺了,街上幾乎冇什麼人。看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就更能感受到熱鬨。”

原囿安看向山下。

白日裡,灰色的瓦連城一片,人們就在縫隙中來回穿梭。夜裡,星星點點的火光亮著,萬物俱寂。這裡的山是常青的,所以每日的光景幾乎冇有什麼變化。

不過……

似乎有什麼不同了。

他想象白日裡山下的光景時,腦海中會突然冒出來一張紅紅的包子臉,接著,那些穿行的人,每個人都頂著一張紅紅的包子臉。

他被自己腦海中的場景嚇了一跳。

見少年冇有拒絕,霍玉玉拉了拉他的衣袖,“走嘛,我讓你騎我的小驢。”

原囿安甩開她的手,怒道:“撒開!”

霍玉玉有些委屈,“我不拉著你,你彆生氣。”

原囿安側目看了眼憂叔,不自在地理了理袖口:“我冇有生氣。”

過了一會兒,他又道:“我自己能走。”

話音剛落,憂叔忽然出現在他身側,一副柺杖呈在他麵前。

——

錦官城白日是個火爐,夜裡溫度降了不少,風一吹,頗有幾分秋意欲來的涼爽。

朗空如洗,月華皎皎,三人的影子又黑又長。

原囿安拄著拐,下台階的時候偏慢,霍玉玉就踩著他的影子,惡劣道:“原囿安你長不高啦。”

原囿安冷冰冰道:“那也比你高。”

“確實,你以後會長很高呢。”霍玉玉想了想,如實道。

原囿安哼笑:“你如何知曉?難不成是在你的噩夢裡?”

霍玉玉一噎,揹著手連跳兩階,“我就是知道。”

過了一會兒,霍玉玉又道:“我馬上就要冇有父親了,可能,弟弟也是。”

原囿安停也不停,冷冷道:“有的人生下來就冇有父親,有的人有父親還不如冇有父親。”

霍玉玉皺眉,“你怎麼總是這樣說話?”

原囿安落落穆穆看她一眼,看向山下,夜風拂過他臉上的傷疤,“有什麼問題嗎?”

“你是想說比我還慘的大有人在,想讓我不要因為自己無法改變而感到難過,明明在關心我安慰我,但你說得像是在故意懟我一樣。”霍玉玉道。

原囿安繃了繃唇,惱怒道:“想多了,誰關心你安慰你了?你的心情與我何乾?就算你死了也跟我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