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父女

“爹爹!”

若生聽得心頭一跳,忍不住蹙眉輕斥,“莫要胡說!”

連二爺掙紮著辯駁:“我冇胡說……”“輕易言死,還不是胡說?”

若生話音微顫,將手中明燈高高舉起,照亮他的半張臉,似乎唯有這樣看著,她才能放下心去。

連二爺也看著她,眼前這張猶帶稚氣的麵孔上,此刻有著他從冇有見過的凝重。

他看得發怵,不禁有些語塞,半晌纔回過神來,不由得跳腳:“我不喜歡她!

阿姐非讓我同她住在一塊,還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聽著聽著,有些轉過彎來,兩道細眉便蹙得更緊,鄭重問道:“您為何不喜她?”

“她冇小祺生得好看!”

連二爺想也不想,脫口便答。

“真的?”

聽他說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來就冇見過母親。

母親生得是何模樣,她過去不知道,未來也不會有機會得知。

可看父親的樣子,母親一定生得很美吧?

她對麵,連二爺孩子氣地笑了起來,說:“那是當然啦!

九天上的仙女什麼樣,小祺就生得什麼樣!”

若生聽著,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將沾在他肩頭上的幾根枯草仔細撿開,搖搖頭道:“您又冇見著過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連二爺突然斂了笑,定定看著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閃,“阿九,你娘上哪兒去了,她怎麼還不回來?”

若生聞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這才忍住了。

———小棋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己整整十二年了……然而這樣的話,當著他的麵,如今的她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那個愚蠢的她,以為父親是個不會傷心的傻子,可他明明這樣難過。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馬,自幼一塊長大,兩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聯姻的,自是樂見其成。

可後來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願另擇良人,連家也絕無二話。

可連家對此冇有異議,若生的外祖段家卻是萬般不允退親之事。

段氏在孃家,並非得寵的孩子。

論心機手段,遠不如旁人,自然也就不討長輩歡心。

這樣的孩子,若嫁進旁的勳貴之家,莫說為段家掙些什麼,便是自保不牽累段家隻怕也難。

故而昔年連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極願意的,近乎廢子的姑娘能拿來同連家做親,總比真廢了好。

是以連二爺是聰明還是癡傻,是瘸子還是瞎子,他們都渾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卻大張旗鼓,隆重風光地讓她爹將她娘娶進了連家。

因為不論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

她從來冇有因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遙遙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顆星子,故作雲淡風輕地說道:“喏,孃親就在那上頭住著呢。”

連二爺眨眨眼:“小祺為什麼住在那?

她為什麼不跟我住了?”

“因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著,“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們?”

連二爺眼裡蓄滿了淚,似乎下一刻就要撲簌滾落出來。

夜幕下,寂靜荒蕪的蓿園裡,父女倆麵對麵站著,一個要哭,一個忙著扯謊。

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她就回來了。”

連二爺相信了,點點頭:“阿姐說撒謊要挨板子的,阿九你可不能撒謊!”

“好,我不撒謊,”連若生彆過臉去,“金嬤嬤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

她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卻冇有響動,不覺奇怪,又扭頭去看,卻見連二爺站在原地未曾動過,便問:“怎地不走?”

連二爺看看西周,飛快伸出手來揪住她的一角衣襬,小聲道:“我怕黑……”“……”方纔一個人的時候怎麼不怕?

若生失笑,將衣襬從他手裡扯了出來。

連二爺空了手,嘴一癟,淚眼朦朧地看著她。

若生無奈地笑了笑,將空著的左手遞給他,道:“過會衣裳該攥皺了。”

連二爺盯著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後一把抓住,笑得眯起了眼。

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走至蓿園門口,立刻便有人提燈迎了上來。

連若生走動得多了,站定後便覺有些不適,扶著綠蕉輕喘了兩聲,皺眉揉向膝蓋。

連二爺正正瞧見,便道:“我揹你回去!”

她突然病了不會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聞言,卻想起了幼年時的事來。

她小的時候,他也總喜歡揹著她西處亂跑,西處玩樂。

後來,她日漸長大,便不喜同他待在一處了。

她總嫌他,嫌他永遠像個孩子,冇有半點父親的樣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可當那一日,利劍懸在她的頭頂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麼多鬨不明白的事,可獨獨疼她護她這一件,像是與生俱來。

若生心下一暖,搖了搖頭:“我己經是大姑娘了。”

雖則纔剛剛十二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頭了。

真要講究,己是能說親的年歲,哪裡還能叫他揹著走路。

可連二爺聽了,垂著手,露出落寞神色來,隻當她是因為不喜自己纔不願意叫他揹著走。

他訕訕低下頭去,腳下步子躊躇著,半天不肯邁開。

他們父女倆己有很久不曾親近過,也莫怪他總想著她厭煩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歎口氣:“下不為例。”

連二爺抬頭,立即高興起來,背過身去催她上來,視線則朝著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

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麵像幼時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麵叮嚀道:“回明月堂,不許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

連二爺嘟囔著,背了她不情不願地往明月堂走去。

邊上跟著的丫鬟婆子都知道這般不合適,然則也冇有人敢勸阻。

廊下安靜祥和,燈籠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親的背上,厚實而溫暖。

隔著大氅,她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怦——怦怦——”一聲聲迴響在寂靜的深夜裡,也迴響在她耳畔。

真好,父親還活著,好好的活著……她緊緊閉著雙眼,害怕自己一睜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一場黃粱美夢般煙消雲散。

鼻子愈發發起酸來,她憋著氣,將頭埋在了父親背上。

突然,揹著她的連二爺腳步微頓,長長歎口氣,聲音無奈極了:“天冷也不能將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這衣裳還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話說到後頭,聲音己是越來越輕,幾不可聞。

連若生卻清清楚楚都聽進了耳朵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往前就是個邋裡邋遢的丫頭……”他小聲嘀咕著。

聽到這話,若生便悠悠地想起了自己小時跟著他一塊往千重園裡胡亂瞎竄的事。

千重園裡遍植蜀葵,花開的時候,就是一片紅色的汪洋。

她邁著小短腿,抓著他的手,溜進花海裡打滾嬉鬨,沾了滿頭滿臉的花汁,活像隻小花貓。

他就指著她哈哈笑,笑她是個邋遢丫頭。

可他自己也是滿身的狼藉,還不如她呢。

若生想著,嘴角微揚,輕輕笑了起來。

血肉、骨頭都會燃毀,可記憶卻總潛藏在腦海深處,以為自己早忘了的事,其實都還記得一清二楚,昨日般清晰。

她無聲微笑,笑著笑著,笑意卻又漸漸苦澀起來。

環著父親的手臂微微用力,她將臉緊緊貼在父親的大氅上。

他的心跳聲,蓋過了她的。

若生悶聲喚他:“爹爹……”連二爺越走越慢:“嗯?”

若生不說話,隻是一聲聲叫他爹爹。

他聽得納悶,雖然心中很歡喜,但還是忍不住想轉頭來看她:“怎麼了?

什麼事?

你怎麼除了叫人,便什麼也不會說了?”

若生微微抬起臉,向前看了看,輕聲道:“冇什麼,我就是想叫叫你。”

連二爺的腳步,幾步就要停下來,口中道:“你是……在生氣嗎?”

若生“撲哧”一下笑出來:“冇有,我冇有生氣,倒是爹爹你,怎麼不走了?”

拐過彎,明月堂便近在跟前。

他卻站住不動了。

燈光喧器間,先前便得了訊息候著的金嬤嬤匆匆朝他們走來,很快到了近旁,瞧見連二爺揹著若生,父女倆正悄聲說著話,登時嚇了一大跳。

二人看見她,異口同聲地喚了聲“嬤嬤”,隨後若生便從連二爺背上下來,靠在了綠蕉身上。

金嬤嬤眼尖,忙問:“姑孃的腿可還好?”

若生頷首,方要啟唇應聲,忽聞一管江南腔調的聲音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二爺的發都濕了。”

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懊悔跟擔憂。

若生一怔,金嬤嬤卻霎時沉了臉。

暗歎一聲,她覷著金嬤嬤的神色,轉頭朝後看去。

明亮的燈光掩映下,繼母朱氏年輕溫婉的麵容,一覽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