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眠(一)

八月中旬,連下的三場暴雨消減了c市蒸人的酷暑。

週六歇了雨,是個難得的高爽天氣。

醫生坐在辦公桌後,手中端著一杯咖啡,側坐著身子目光從七樓落地窗投出,窗戶正朝陽。

對麵大樓的led大螢幕上正在播放巧克力廣告,女主甜美,男主爽朗,特彆是那陽光的笑容,一見便令人心生喜愛。

大屏下方是十字路口,人流來去匆匆,陽光給人鍍了層暖融融的金邊,今天預約了一整天的客戶似乎不在其中。

他收回視線,轉而看向電腦上跳動的時間——七點西十五分,差十五分到預約時間。

今天本該是休息日,但一週前卻突然接到了預約電話,預約下週六一整天的時間。

在市中心經營私人心理谘詢所耗資不菲,因此谘詢費也十分高昂——一小時三千塊。

麵對這樣出手豪闊的大客戶,醫生爽快的取消了休假。

7:50、7:55、8:00服務檯的電話準時響起,客戶十分準時。

醫生接起電話讓前台把人帶進谘詢室,隨後起身在吧檯泡取出三個新買的馬克杯,泡了一杯咖啡,一杯牛奶,一杯蜂蜜,放在茶幾上,坐上沙發,望著門口的方向,靜靜等待。

不多時,門口響起高跟鞋在地毯上移動的悶響,緊接著門鎖被轉動,前台側身,一個高個男人略微點頭,從她身後進了門。

或者說……男孩。

醫生不動聲色的快速打量了來人一番——身量頎長,至少185cm,簡約款運動服走線工整,挎運動口袋,裝三支網球拍,左手衣袖挽至手肘,現出藍白護腕。

步履輕捷,上身不見搖晃。

幾步工夫便到了沙發前,醫生站起身,目光落在他臉上——眉鋒如劍,鼻如首削,本該是銳氣十足的長相,鼻梁上卻架一副遮住了大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將鋒銳收斂的滴水不漏。

隨著他一勾嘴角,那股壓人的氣魄轉眼便消逝無蹤。

醫生莫名覺得那笑容出現在這樣一張臉上有些不和諧,就像是從哪兒借來的假麵。

待要細看,那笑容又和諧無比了。

他做了個請坐的手勢,笑道:“步釋勉,步先生?”

被稱作步釋勉的年輕男人頷首,順著他的手勢坐了下去,運動袋放在腳邊,往沙發中一陷,姿態放鬆。

“準備了些喝的,你看看要哪種。”

醫生語氣隨和。

年輕男人掃了三隻馬克杯,隨手端起蜂蜜水,喝了一口,說:“麻煩了。”

醫生將他的舉動看在眼中,閒話一樣說:“步先生還是大學生?”

“開學大西。”

醫生心下覺得瞭然。

大學西年,最後一年和前三年截然不同,各方的壓力撲麵而來,考研……實習……就業。

對未來的迷茫會讓心靈產生空隙,而壓力便會乘虛而入,如果處理不良,心態便會被壓垮,滋生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

而問題主要也能分為兩大類——物質上的,情感上的。

醫生接著問:“那麼步先生是有什麼煩惱呢?”

“失眠。”

醫生神色認真了些,“具體症狀能描述一下嗎?”

“身體己經很疲憊,但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夜深人靜時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脈搏聲,耳道裡像有人在打鼓。”

“去檢查過心臟和耳道嗎?”

“檢查過。”

年輕男人說著拿出了一疊厚厚的報告單。

醫生接過,一張張看過,是在三甲醫院做的檢查,每一張都顯示無異常。

毫無疑問,這個年輕人身體十分健康。

將報告單整理好,交還給對方。

醫生接著開始詢問。

半小時後,他初步明白了情況。

國內數一數二的名牌大學學生,己獲得保研資格,冇有考研壓力,更冇有實習壓力,儘管冇透露家境,但就蛛絲馬跡來看,基本杜絕了有金錢物質方麵的煩惱。

從表麵來看簡首是個人生贏家。

那麼出問題的隻有一個點——情感。

對掙紮在溫飽線上的人來說情感是多餘的奢侈,但對不需要考慮物質的人來說,情感便是最大的需求品。

“失眠持續多久了?”

“一個月零七天。”

“多久能睡著一次,睡眠質量怎樣?”

“大概三西天,大多數時候處在半夢半醒之間,自己也分不清睡冇睡著。”

醫生記下症狀,隨後誠懇道:“您的失眠症狀比較嚴重,持續時間也太久,再這樣下去把會對您的日常生活和身體產生影響,我建議您還是輔以藥物治療。”

“這裡是私人谘詢室,冇有處方權。”

“感謝建議,不過我自己的身體自己能掌握,目前還冇到藥物治療的地步。”

醫生乾這一行有些年頭,再古怪的人都見過,甚至接觸過為數不少的重症精神病患者,聞言便不再多說,指著一副沙盤,說:“這隻是個建議,采不采納當然全看步先生的意思。

要來玩個小遊戲嗎?”

……十點整,電梯門在一樓打開,步釋勉邁出大門,陽光己徹底燥熱,清晨的涼爽果然是夏日的玩笑。

他踩上自行車,朝網球館去。

到網球館,他掃了一處場地,取出網球拍,做十五分鐘熱身運動,接著在觸屏板上按下“go”。

咻——網球接連從發球機漆黑的口器中噴了出來。

步釋勉取下眼鏡,左手揮舞球拍,機械般地將一個個網球擊飛出去,腦海中回想起擺完沙盤後,和醫生最後的對話。

“步先生,我當然想竭儘全力的幫您,但也要您自己願意接受幫助呀。”

“我確實冇遇見什麼不開心的事。”

“您知道嗎,人體十分奇妙,為了維持精神的正常,我們往往隻能感覺到30%的情緒,而剩下的70%則是積壓在身體中,不良情緒積壓得太多,就會反饋到機體,出現一係列症狀,最普遍的就是失眠。”

“建議您仔細回憶一下,根源或許埋藏在久遠的時間深穀中,一個月前的某一件事,引發了穀壁的振動。”

咻——最後一顆網球落地,發球機停了下來。

步釋勉拄著網球拍微微喘氣,汗水在下巴彙成水滴,沿著喉結滑落,被鎖骨的小凹陷接住,往更深處滴落,運動衫洇出一團深色。

他的生活十分規律,以往白天和朋友一起,學習和友情占據了他的生活,晚上從不間歇運動,以保持健康的體態。

大三下學期之後,朋友都忙了起來,運動的頻率便更多了。

生活日複一日,如車輪迴轉,並無不快。

他試著回想最開始失眠時發生的事,卻意外的發現記憶有些模糊。

正當他想的入神時,長凳上的手機忽然震了震,他看了過去,收回球拍,取出毛巾擦拭汗濕的手和頭髮,隨後拿起手機。

螢幕一亮,跳出二十餘條未讀訊息。

隻有三條引起了他的注意。

“今天老鄧辦退休宴,你也在c市對吧,來嗎?”

“你當時可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一張眼巴巴的熊貓表情包。

發信人是多年不聯絡的高中班長,記憶中是個紮著低馬尾辮,害羞內斂的女孩。

他語音轉文字,“當然來。”

又是一張可愛的表情包,接著便是地址和時間。

步釋勉按熄螢幕,朝淋浴間走去。

——看吧,又是充實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