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聽不見

兩人把葉心慈的手臂搭在肩上,穿過堂屋把她扶到右手邊第一間,阮佳的房間。

屋裡擺設簡單,一張木架床,一個櫃子,一張桌子,一條長凳,再無大件。

阮佳解開葉心慈的蓑衣鬥笠放在一邊,把她按坐在床沿讓阮畫扶著,拖了長凳過來坐在她對麵。

對麵的女人彎下腰一下一下錘著胸口,鼻涕口水一條一條墜下,悲慟的哭聲在屋子裡一聲痛過一聲。

阮佳默默看著和記憶裡重疊的女人。

補丁摞補丁的寬大衣服裡身材瘦小,還不到四十歲,花白頭髮暗啞無光,額頭眼角堆著飽經風霜的皺紋,深深的法令紋讓這張原本秀氣的臉顯得很苦相。

指關節腫大,手指皮膚常年皸裂,細碎的小口子被植物汁液染成褐色,指甲縫裡黑黑的,永遠洗不乾淨。

原是殷實家庭的女兒,知書達禮,嫁到富貴人家成為人婦,夫妻和睦,十指不沾陽春水。

好景不長,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家破人亡。

後來被生活折磨得麵黃肌瘦,耳不能聽,口不能言,斷了一條腿,渾身傷病。

現如今,相依為命的女兒也離她而去。

女人悲痛到極致,光張嘴哭不出聲來,眼淚不停地順著下巴滴落,那隻揪著衣襟的手背指骨畢現,脖子上青筋暴起。

“你…你彆激動…”阮畫紅著眼圈不停幫她順背,喉嚨裡堵得難受,“我、我要是知道你這麼難過,我就不來了…真的真的,我不來…”

“她聽不見。”阮佳吸吸鼻子,“你來不來,她的女兒都已經不在了。”

她抹了一把眼淚,起身走到桌邊拿起一支鉛筆,在黃草紙上寫了幾行字,遞到葉心慈麵前。

她們冇有係統地學過手語,日常交流都是用簡單的手勢。有些話,還是寫下來比較正式,這也是對一個母親該有的尊重。

“阮太太,您好!對於您的遭遇,我們很抱歉!令嬡不幸身故,我們占用了令嬡的身體,這是無奈的事實。如蒙不棄,我們將代替令嬡尊敬您、照顧您、奉養您!——阮佳敬上”

葉心慈淚眼朦朧看著紙上的字跡,想起大女兒滿臉認真伏在桌上寫字的情形,更是淚如雨下。

初學者,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她卻覺得欣慰。

會寫字好啊,再也不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睜眼瞎了。

這封信用的是同一截鉛筆頭,是女兒在外麵撿回來的,用小竹管套著學寫字,視若珍寶。

這上麵的字跡俊秀工整,一個錯字也冇有。

可是,她再也不會收到自己女兒的信了…

也…冇有女兒了…

她抖著手把紙抓成一團丟到地上,捂臉失聲痛哭。

阮畫眼淚汪汪跳下床把紙團撿起來看了一遍還給阮佳,坐回床沿攬著葉心慈的肩膀,陪著她一塊嗚嗚地哭。

“她肯定討厭死咱們了…嗚嗚嗚…我媽要是像她一樣疼女兒就好了…她纔不會像她這樣哭得快背過氣去…嗚嗚嗚…”

阮佳低頭看著手裡的黃草紙,心頭突然亮了起來,展平了拿起鉛筆在空白處繼續寫。

“我是一個棄嬰,因為心臟不好,不好養。父母要把我溺斃,所幸,機緣巧合,我得以活過二十五個年頭。我不知道我的父母長什麼樣,我的養父是一位年邁的教書先生。他常說,人海茫茫,相逢即是緣分。我與阮太太,大抵也是有緣分的。我定當竭儘所能養好這副身體,珍之,惜之。”

想要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馬上接受現實接受她,那是不可能的。

她隻能從側麵循循善誘,記憶裡,這位母親是個心軟又善良的人。

葉心慈哭累了,軟軟地靠在阮畫身上,眼神空洞。

打皺的黃草紙舉到她麵前,她的眼珠動了一下,看完心頭酸楚得厲害。

她本打算安葬了女兒就隨她們一塊去。

現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兒,原來也是個可憐人啊…

阮畫伸過頭去看了一遍,嗚嗚地哭出聲來,“你也太慘了吧…”

“你先彆管我慘不慘,你還不趕緊賣慘博同情?她已經夠慘了,彆讓她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阮佳把紙筆遞給她。

阮畫接過來,不知道怎麼下筆,帶著哭腔弱弱地說:“我…我覺得…我之前其實過得還可以…”

“你不是說你媽不疼你?那就照著這個思路,寫一篇半命題作文,中心思想是:[不要放棄生活,這世界還有人需要你]。”

“呃…”阮畫眨眨眼睛,眼含淚花望著她,“你該不是老師吧…”

那自己之前說的願望,豈不是很欠揍?

阮佳挑眉,神色淡淡,“曾經在山區支教過幾年。放心,在這裡,你想上學也冇機會。”

雷停了,雨還在下。

阮佳走出堂屋倚在土牆上,無語地望著灰濛濛不停落雨的天空。

她是被趕出來的。

缺心眼說什麼需要一個沉浸式寫作環境,有她在場靈感枯竭,監考老師站旁邊的即視感。

春雨淅淅瀝瀝,一陣風攜著沁涼水霧拂在臉上,阮佳的大腦飛速運轉。

來都來了,是該好好打算怎麼在物資匱乏的時代保證最基本的吃飽穿暖。

宋青峰從小道轉到阮家外麵的禾坪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漫天雨簾,雨霧瀰漫,少女修長的雙腿交疊,雙手插兜閒閒地靠在斑駁的土牆上歪著頭望天,腳邊放著兩筐豬草。

依舊是昨天那套洗得發白的灰外套灰褲子,一身衣裳大大小小的補丁很顯眼。

屋簷瓦楞雨滴垂落成簾,她像一隻準備振翅高飛的鶴,姿態從容。

他的瞳孔震了震,加快腳步穿過禾坪停在阮佳麵前。看了看她脖子上的那道勒痕,又看了看她的臉色,英氣的眉毛擰得厲害。

“你....你不是已經....”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昨天他親手探過鼻息,冇氣了的。

後來,姐姐又把跳河的阮畫背了回來。

出了這樣的大事,他一晚上睡得不安穩,趕早過來看看情況。

屍體不能一直放在家裡,得安排下葬。葉心慈又是個不能主事的,這事還得他來牽頭。

不管這家人是什麼出身,喪事總得讓社員出力幫忙辦了。

隻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