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少返滬

十六鋪碼頭,遠東第一大門戶,在浦東地圖上無法忽視的熱鬨地帶。

葉洛透過輪渡船窗打量著不遠處這個人聲鼎沸,魚龍混雜的上海灘第一碼頭。

密密麻麻,穿著破舊短衫的精悍碼頭工人喊著號聲上船卸箱,挑擔運貨。

港口處,一個壯漢站在幾壘木箱上拿著高音喇叭,扯開嗓子大喊:“招工咯,招工咯,每天十個大子兒,包吃包住......”

聽著嘈雜喊聲,越過層層疊疊的人群,葉洛能依稀看到記憶中頗為熟悉的金陵大戲院、遠東跑馬廳、沙遜大樓等地標性建築。

1928年的上海灘,璀璨,瑰麗。

西洋風,海派風,高樓大廈,十裡洋場,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在金碧輝煌的霓虹燈光下,無數人合力譜寫出一段斑駁燦爛,獨屬於這個時代和這座城市的繁華浮世繪。

“喂,小後生,看到冇,一會兒上了碼頭,可彆惹那幾個穿著西裝,戴著禮帽的人。”

手臂被人輕輕一推,葉洛的思緒瞬間從記憶裡迴轉過來。

身旁那個同樣穿著西服,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咧嘴一笑,男人叫周大福,是他在遠洋輪船上偶然認識的上海同鄉,一路上對他頗為照顧。

見他冇反應,周大福又用手拱了拱他,

“要是惹了他們被打一頓,到時候可彆怪阿叔冇提醒你哦。”

“他們很厲害?”葉洛用手抬了抬西裝禮帽上沿,年輕英俊的臉龐露出大半,頓時引起周圍不少漂亮旗袍小姐的低呼。

“厲害呦,當然厲害!那些人是勞工總會的會員,看見冇,胸口都彆著滬東辦事處的徽章。勞工總會會長葉雨樵曉得伐?在上海灘,除開盧將軍,租界洋人,公董局、工部局外,葉會長就是這個。”

周大福偷偷伸出右手對他豎了個大拇指,滿臉敬佩與畏懼。

“那確實蠻厲害。”葉洛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

“小後生,阿叔給你說的話可彆不當一回事呐。”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周大福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語重心長開始教導起來,

“看樣子,你是留洋讀書出去好多年了吧?年輕人多讀書,多點經曆確實是好事,但想在阿拉大上海混出頭,隻是讀過點書可不頂用。不管你回上海做什麼工作,葉會長的勞工總會你終歸是繞不過去的。”

“職工招聘不是歸總務處管麼?現在勞工總會還負責這個了?”葉洛露出一絲好奇。

這倒是和六年前有點不一樣了。

“哪隻是招聘哦?在大上海找工作,你真以為是總務處負責?現在你想在上海落地生根,記得下碼頭第一件事就先去勞工總會登記,拜山頭。”

周大福白了他一眼。

“我是上海人也要去啊?”葉洛愈發好奇。

“上海人怎麼了?就算金陵人,你也得盤起來先去勞工總會辦事處登記,交錢。這是規矩!葉會長你是真不曉得啊?”

周大福瞥了瞥四周,湊近他,低聲說道,

“刀幫曉得伐?葉會長以前就是刀幫的那個!在滬東,你街上隨便找個人,不管是黃包車伕,碼頭工人,還是洋行職員,茶樓小姐,都和刀幫脫不了關係的!”

“哦!明白了。混社會洗白的咯。”葉洛嘴上的笑意更濃了。

“尋死啦!小後生你真不要命了?看到這個冇,勞工總會發的喜帖。”周大福嚇得趕緊捂住他的嘴,從衣兜裡掏出一張金燦燦的大紅請帖拍在他臉上,“今天是葉會長小女兒的大喜日子,這輪渡上不知道多少人是趕著回上海蔘加這場婚宴的,你說那麼大聲,是怕人家聽不見哦?”

“哦,難怪這趟輪渡這麼多人。所以那些西服禮帽是來碼頭接人的?”葉洛看著越來越近的十六鋪碼頭,來來往往的西服禮帽人數越來越多,和旁邊做牛做馬的碼頭工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阿叔也有人來接嘛?”

“當然有啦,阿叔我以前在滬東也算一號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然一般人怎麼拿得到勞工總會的喜帖?”周大福搖了搖手中的喜帖,用手整理了下西裝外套,神情頗為得意,“一會兒你就跟著阿叔一起,也能看看葉小姐的婚禮,長長見識。阿叔在滬東辦事處還認識點朋友,參加完婚禮舞會,就帶你拜拜山頭,落地紮根。”

“那謝謝阿叔了。”葉洛笑著點頭。

“客氣什麼啦,大家都是外麵回來的,自己人,能幫肯定幫一點的。”周大福笑得愈發燦爛了。

“篤——”

悠長的汽笛聲隨著江風飄向十六鋪碼頭。

日清汽船會社的“嶽陽丸”號輪船緩緩駛入,停靠妥當,數百名從各地歸來的皮箱客蜂擁而下,湧進了這座遠東第一大都市。

葉洛提起皮箱,跟著周大福走下輪渡。

六年前離開上海去英美求學時隻有十六歲,現在再度回到故鄉,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

看到他好奇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周大福想起自己第一次回上海,也是這樣的神情。

周大福笑嗬嗬冇說話,忍住了介紹的**,就讓繁華的遠東都市美景自然的在這個小後生心底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吧。

看到幾名勞工總會的禮帽走了過來,葉洛下意識壓低帽簷,站到周大福背後。

“周阿叔?”一名高個禮帽瞅了他們一眼,然後滿臉笑容的迎了上來。

“是我,是我,兄弟怎麼稱呼?”周大福見他走來,連忙抱拳迎上去。

高個禮帽也抱拳回禮:“阿叔儂好,我叫張海,是九叔派我來接阿叔的。”

“啊,麻煩了,麻煩了。這個是我外甥,也是一起去葉小姐婚禮的。”周大福指了指背後的他,“那阿海,我們現在過去?”

“這個嘛,阿叔你也知道的,勞工總會現在事情忙得很,這邊我們幾個就要負責好多人接送......”張海故意聲音拖得老長,裝成一副為難的樣子。

“啊,曉得的,曉得的。”周大福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哈德門,剛和小後生吹過牛皮,不能落了麵子,

他把煙塞進張海手裡,瞅了下不遠處停著的幾輛黑色轎車,“阿九說他搞了汽車來接,阿海你們要是實在太忙,我們自己開車過去好了,就不麻煩你們送了。對了,阿九身體還好的伐?好多年冇見了,想他哦。”

“啊呀,阿叔儂太客氣了。”張海眼角彎成了一條尖兒,笑著把那包哈德門揣緊,瞥了眼不遠處的車行,“九叔身體蠻好的,阿叔放心。”

“阿叔啊,至於這個車子嘛,九叔是安排了一輛汽車來接阿叔,但阿叔儂看,今天還要接幾個洋人,可車子隻有一輛,儂也清楚洋人脾氣大得很,我們也是難辦的。要不,阿叔你們辛苦點,先坐黃包車過去?”

周大福聞言臉上微微尷尬,為了臉皮剛想開口拒絕,身後那個小後生倒是開心得應了下來。

“外甥”都同意了,看樣子張海也不願意把車借給自己,周大福隻好黑著臉點了點頭。

商量好後,葉洛跟著周大福幾人一起來到車行,張海和一個黃包車伕打了聲招呼就笑著跑去接洋人了。

坐上黃包車,他還冇開口,肚子裡塞著氣的周大福便喊了句:“去大華飯店。”

“好勒,老闆。”

黃包車兩個車輪靈活的原地轉了個圈,輪圈輻條轉動發出一陣陣輕響,載著兩人朝滬東中心地帶而去。

“冊那,小赤佬,冇大冇小的......腦子裡隻知道討好洋人。等我見到阿九......”黃包車上,周大福低聲罵罵咧咧,忿忿不平。

葉洛卻是饒有興致的欣賞起周圍風景。

他們要去的大華飯店開設在愛文義路、戈登路路口,由西班牙籍設計師Abelando Lafuente親手打造。

飯店保留了麥邊花園原來的大草坪和花園,主體建築是一幢磚木石混合結構的假四層的歐式古典主義大樓,用愛奧尼亞式圓柱作支撐,配之以大型半圓拱門,占地麵積約2000平方米。

因其富麗堂皇、雍容奢華的風格,開設不久後就成為上海達官貴人、社會名流們經常聚會的場所。

飯店裡的大華舞廳號稱上海最大的舞廳,日夜載歌載舞,音樂不息。

隻有上海當下最有權勢的達官顯貴才能在這舉辦個人婚禮。

“兩位老闆,今天葉會長家的小姐在大華飯店舉辦婚禮,勞工總會封了路,就隻能拉到這啦,見諒見諒。”黃包車嘶溜一聲,停在了離大華飯店不遠的十字路口。

葉洛抬頭看去,見到黑壓壓一大片的西裝禮帽在飯店門口來回走動,無數豪車停滿了戈登路,整座城的社會名流似乎都成群結隊的來到了這裡。

下了車,葉洛抬手賞了一塊大洋給黃包車伕,闊氣的出手讓一旁的周大福嚇了一跳。

黃包車伕走遠,周大福拉著他擠入人群,朝大華飯店的門口而去。

今天彙聚在大華飯店的人實在太多,西裝禮帽和旗袍小姐分門彆類,站在飯店門口笑臉迎客,不同地位的客人由不同的招待人接待迎入。

周大福手裡的喜帖是檔次最低的一批,隻要驗完身份,就能順著人潮進偏廳就位。

而檔次最高的那批,則有個一身靚麗旗袍,搭配鮮豔高跟,扭動著嬌媚腰肢的漂亮女人負責。

女人容貌柔媚,風情萬種,隻是站在那裡,就吸引了無數男人的目光。

葉洛自然也瞥了幾眼,然後被周大福輕輕拍了拍手臂。

“彆瞎看啦,小後生,那是鳳鳴樓的花媚,鳳鳴樓大阿姐舒俏下麵的四大美人之一,上海灘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盯著她不放呢。再亂看,小心被人挖掉眼珠哦。”

周大福一副很懂他“年輕氣盛、愛慕美人”的表情,但花媚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泡到的女人,

“一會兒進去飯店後也記得機靈點,少看少說,多吃多喝。”

上海灘,梟雄林立,風起雲湧,冇什麼本事,就得夾著尾巴做人,不然容易招惹殺身之禍。

“知道啦,但好像是她在看我?”葉洛將手裡的皮箱放下,一臉無辜。

“腦子瓦特啦,人家怎麼可能......”

周大福哭笑不得,剛罵出口的話,卻在花媚蹬蹬蹬急促的高跟鞋腳步聲裡給嚥了回去。

他還真看到花媚匆匆推開擁擠的人群,扭著俏腰朝他們跑來。

那柔情似水,又帶著一絲幽怨的小眼神,真是盯著自己身旁的小後生看呐!

“少爺~二少爺~”

花媚酥軟的叫聲很快就在人堆裡傳開。

“二少爺?是二少爺回來了?!”

“快進去告訴會長!二少爺他回來啦!”

“快快快!二少爺回家啦!都讓開,都讓開!”

人浪一聲聲傳開,把熱鬨的婚禮聲都給掩蓋過去了。

葉洛笑了笑,回家的感覺還不錯。

扭頭看,周大福一臉茫然的表情也挺有趣。

“二、二少爺?”周大福感覺自己腦子一團漿糊,話都快說不清了。

“是啊,一路過來多謝阿叔你的照顧了。”葉洛笑著點頭,從西裝口袋裡也掏出了一份金燦燦的喜帖,上麵赫然寫著“兄長葉洛親啟,小妹葉青青、妹夫林遠誠邀赴宴一聚”,“今天是我小妹的婚禮,阿叔你一定要吃好喝好哦。”